如今改制以后,赋税税率上并未减轻,却是在原本基础上加征一期。分春秋,各征一期。还美其名曰,两税法。
六人看完不明所以地窥着丸子的神情,然而丸子的神情根本看不出深浅。他们素来知丸子阴晴不定,生怕不小心触了虎须,小心翼翼问道:“陛下,可是觉得何处不妥?”
“加征一期,”丸子换了个姿势,“谁提出了如此杰出的提议?”
六部尚书一把年纪了,心口仿佛揣了只兔子,蹦蹦跳个不停。不可否认,凤九天沉溺美色不问世事,他们一度以为这就是个草包。甚至不止朝臣,整个朝野内外,谁也不曾想过酒囊饭袋的女皇对一切心知肚明,信手拈来。
凌志楠有些激动,他反对这个‘两税法’已然很久了。从户部吏部共同草拟出来,他便一直反对。奈何六部尚书争执不下,相国却偏向于采纳。
他站出来,顾不得文人斯文地当即骂道:“一些吃相极其难看的世家大夫联手绞尽脑汁提出的杰出改革。陛下,恕臣无礼,老臣,绝不赞成税法改制。凰临建朝不过十五年,百姓才将将从战乱中缓过气来。老臣以为,休养生息方为长久之道。不仅不能加征一期,老臣以为,即便是改革,也应当在原本税负基础上,调减税负。”
礼部尚书扶着山羊胡,蹒跚地走出来:“老臣也以为极是。”
“陛下!臣以为‘两税法’乃国之大计。万不可因一时心软便听从这些胡言乱语!”户部尚书胡宽立即驳斥道,“尔等可知国之初立,百废待兴,然国库早已空虚。尔等只知为一时清民不顾国之生存。没有赋税,尔等俸禄何来?军需何来?戍边粮饷又从何来?宫中美人众多,一应吃穿用度,大兴土木,修建宫殿祠堂,逢年过节宫宴等等,银两又从何而里啊?!尔等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没有赋税户部如何掏得出银两,站着说话不腰疼!”
凌志楠被噎了个仰倒,但却坚决不同意施行,脸红脖子粗地与他争论起来:“你又知什么?鼠目寸光,国库空虚虽一时窘迫。但节衣缩食,也并非全然不可为。等十年二十年后百姓恢复生气,国库自然充盈。此时加增赋税,不亚于杀鸡取卵,这是误国!”
“节衣缩食?凌大人当真是可笑。你一家人节衣缩食不会如何,你能叫陛下也节衣缩食?军需粮饷,一应不可或缺。”
“说得好听,你倒是将每年拨军需多少粮饷多少说出来。”凌志楠就是看胡宽不顺眼,吵起来脸都不顾了,斯文也不顾了,“若是三两一斗米,那国库空虚就是尔等败的!”
“你个老匹夫你住口!”
胡宽没料到他旧事重提,红润的脸色一下又白了。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陛下,老臣,您可千万莫听这老匹夫胡言乱语!臣对凰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建造行宫所用银两拨款预估,可是工部尚书你亲自递上来的。凌志楠你千万莫忘了!”
凌志楠一想到左侍郎,面上又青又紫的。
被抓了痛脚,气得直接将手中玉笏砸胡宽脑袋上。胡宽老迈被砸了个正着。脑袋上鼓起一个大包便要冲过来就要扑打。
有人动手,便有人上前拦。一时间,几个加起来都快四百岁的人扭打成一团,令人瞠目结舌。
丸子歪坐在桌案后,冷眼看着几个老头儿打的乌沙鞋子满天飞,越打就越起劲。抓起手边一个玉杯往地上狠狠一掷。
玉器碎裂的声音瞬间吓住几个老头儿。
丸子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从头到尾不过是看了一场猴戏。这等认知叫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儿脸上乍青乍紫,仿佛脸皮都被撕扯下来。
“闹够了?”丸子的嗓音当真是一记醒神良药,她一开口,所有人都不敢再闹,“要不要朕给你们建个练武场?往后说不通的,就都去练武场上互相砍彼此几刀?”
六部尚书:“……”
丸子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撵了撵,心道老这么扔杯子也挺不好,浪费。
抬起头,她那双狭长的眼睛瑰丽又尖锐的让人无所适从。互踩同脚的老头儿硬着头皮迎着她的打量,一个个心里恨不得钻地缝。丸子目光在胡宽额头的大包上落了落,转而看着凌志楠似笑非笑:“朕倒也并非不可节衣缩食。”
凌志楠一只眼睛都肿了,但不妨碍他双眼放光。
丸子有些好笑:“当然,既然朕都可以节衣缩食,后宫那些人自然是随朕。”
说着,她目光瞥向几个老头儿,不紧不慢的腔调口吐叫人心惊肉跳之言:“尔等的俸禄自然也可以暂缓。爱卿以为呢?”
“陛下!”凌志楠尚未开口,吏部,刑部,户部都跪了下来,“陛下此举万万不可!如何能为了区区庶民,委屈陛下节衣缩食?陛下,陛下可万万要三思!”
吏部尚书没有胡宽能言会道,生怕丸子被凌志楠这颅内有疾的人给带偏,他情急之下将南宫充给搬出来:“况且,‘两税法’是相国大人早已拍板定案的。尚书省已然在做下达的准备,朝令夕改,如何能给相国交代?”
丸子微笑的脸丝毫没有改变,但屋内人能感觉气氛在一瞬间冷冽紧绷了起来。
丸子:“哦?那依爱卿看,朕该如何对相国交代?”
吏部尚书这会儿已然意识到说错了话,但那又如何?便是这女皇并非草包,朝堂上下,又有多少支持她的人?相国大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不过是个傀儡皇帝:“陛下如何与相国大人交代,又岂是老臣能置喙的?”
他双手执笏,整了整被扯拽得外泄的衣冠:“老臣不过是好心提醒。”
丸子点了点头,缓缓从座位上站起了身。
高挑修长的身形叫她站起来比这些缩水的老头儿都高出半个额头。
不过即便没高出多少,丸子的气势依旧能逼得人不能直视。她琉璃般澄澈的眸子在鸦羽似的眼睫下透着一股冷冰冰的居高临下:“若,朕,就,是,要,违,背,相,国,大,人,的,意,思,呢?你猜,尚书省的各位会按照朕所想去做么?”
吏部尚书头皮微微发麻,有些被她的蛮狠所摄,竟后腿几步:“陛下以为呢?”
“朕以为,你们会。”
丸子笑了,灿烂一笑,仿佛嗜血的妖姬。
而后转瞬笑意收敛得干干净净,丸子转身拂袖而去。不过走到门前,丸子忽然回过头又道:“另外,胡爱卿,三日后,朕希望你不要让朕失望。”
胡宽扶着额头冷冷哼了一声。
回到未央宫,丸子将手边能砸的东西都砸了。突然爆发叫外头守着的宫人吓得魂飞魄散。宫内宫外跪倒了一片,所有人匍匐在地上抖得如筛糠。
沧月缩在墙角不知如何宽慰,攥着手急得团团转。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噼里啪啦的动静安静下来。沧月才贴着墙边进了屋,越过瓷片小心翼翼地替丸子顺气。砸了一通,丸子心中那股暴.虐的情绪才稳定下去。身为一国之君,这群人爬到她头上作威作福,这是多大的狗胆!!
方才御书房里,沧月就在一旁伺候茶水,如何能不清楚丸子的愤怒。这群倚老卖老的老匹夫,当着国家主子的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藐视圣威,诛九族都难消心头之恨!
他素来嘴甜,费心费劲将嘴皮子都说破才将丸子的兴致哄好。初春天气寒冷,昨夜预感有雪,果不其然这会儿就下起了大雪。
寒风乍起,天色便暗沉下来。阴云卷着雪粒子呼啸,仿佛千万野鬼在外嘶吼。丸子在桌案前发了片刻的呆,沧月方噙了笑跟丸子说起了顾斐。知晓她这段时日对宫中美人提不起劲,沧月寄托于京中第一美男子能叫丸子恢复元气。
事实上,沧月不提,丸子都快忘了顾斐这个人了。
他一提,丸子脑海中关于与顾斐相遇的记忆便如浇了水的花,瞬间复活。说来也奇怪,她总有一种违和感,毕竟她脑子关于男人的记忆一向是过脑便忘,但对这个人却清晰异常。
原先什么感觉她已经不记得,但丸子深刻地觉得。自从深沉的一觉睡醒以后,她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同了。比如沧月一提起顾斐,她脑海便控制不住浮现顾斐此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便如同慢动作回放一般反复地回放,唯美又令人心跳失常。
丸子不清楚这是什么,但她用她超常的智慧和丰富的经验(?)判断出,这大约是所谓的男女之间‘一见钟情’。既然一见钟情了,她就不打算放弃。
她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得不到一说。
“顾公子三岁识千字,五岁能诗,七岁能画。十三岁便因一副山水在京城扬名。十五岁便已然与皇夫殿下,以及小侯爷并称京城三绝了。”沧月只打听到这些,许多都是众所众知的消息,“听闻顾公子独爱莲。因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听到熟悉的句子,丸子忽然抬起头。
“陛下?”
“无事,”丸子眉头蹙起来,“继续说。”
沧月恍惚地,继续跟念人物大纲似的,介绍顾斐的生平。
虽然不知哪里戳了丸子的心,或者单纯因为爱情,丸子觉得她躁动的心绪平静下来。沧月见她脸色好转,于是立即道:“陛下,既然这外头天寒地冻,又不便于出门走动。正巧储秀宫那十八位公子早已久候多时,不若请来瞧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