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慎对薛恪的怨愤,是天长日久积攒下来的。
初来汴京时,大家都是贡生,自诩天之骄子,薛恪便凭一张脸招摇过市。会试时,他本以为薛恪断了手臂,总该名落孙山,谁知红头榜上竟叫他以断臂夺魁,出尽了风头。
后来官家为朝阳郡君赐婚,谁不想做康阳长公主的婿子?状元王先甫已经是做祖父的人了,陈慎心道这赐婚怎么说也该轮到他这个榜眼吧,偏生又是薛恪!
半月前,官家有意从翰林院中迁任一人为新的起居舍人。
门下省的起居郎和中书省的起居舍人,同领修起居注的职责,记录皇帝言行,合称为左右史。无论是皇帝御正殿时或外出,左右史须得侍立两侧;凡礼乐法度的因革损益,文武百官的任免赏罚,群臣进对,临幸引见,大小事务,左右史皆参与其中,是名副其实的天子近臣。③
如此机要美职,人所共争,但遴选标准严苛,非进士出身不能得。原本留在京中翰林院的这些个进士皆跃跃欲试。
七品以下官员着绿袍、无佩袋;五、六品官员着绯袍、配银鱼袋;四品以上官员着紫袍、佩金鱼袋。
东京城中大小官员名目繁多,其中绿衣郎更是多如过江之鲫,是以方才的妈妈虽然有些忌惮他们,但到底也不怎么怕,正是因为琅嬛院的客人从来不缺服绯服紫的高官。
但,若是当得了这左史,便能脱下这身绿袍,着绯袍,配银鱼袋,行走于官家身侧,职位清贵,又易于向上晋升,那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陈慎日前托人向宫中侍奉官家的内侍打听,问官家心中可有人选?
那内侍收了钱,回话也很老实,只道无非就是三甲中的一人。
因此王先甫和薛恪,都是他陈慎的劲敌。
陈慎转身,满肚的火正愁没处撒,看见赵若拙竟也跟在这一行去琅嬛院的同僚中,正好。
“赵兄向来与薛兄交好,若是厮儿没看错,想必那是薛兄的车辇罢。既然薛兄接了江行首去,想必赵兄自然可以近近瞧上江行首一眼,保不准还能说上几句话。”陈慎微笑,不无讥讽,“可真是羡慕赵兄呀,一开始便看准了人交朋友,不像我们这些穷酸之人,凑了份子还吃了闭门羹。”
陈慎这么凉凉一点,旁边的人便恍然。
这不是还有个姓薛的新贵么,只因为他平时低调寡言,他们竟忘记了。
一时间议论之声纷纷。
“没想到他薛叔夜是这样的人,貌似清高,到底也是个好色之徒……”
“诶,李兄,你怎么能这样说呢——这叫,英雄难过美人关嘛——”
“我听说朝阳郡君虽然行为古怪,但姿容却是绝色,这般薛恪还嫌不足,连江行首也想染指……到底不给人半点活路了……”
“惟能啊,想来金水府邸来接你的车也快到了吧?哎,怎么这么半日了也不见车影?难不成,薛恪他想独享一美,哈哈。”
讥讽声嫉妒声不绝于耳,赵若拙很尴尬。
元夕夜时,赵若拙许下“要能见上琅嬛院里的行首一面,那才算是真的见识过东京城了”的朴素愿望。
后来薛恪陪他去过一次,没找到他那家将秦叔叔,便不再去了。赵若拙今日不当值,这才跟着这群同僚前去的,可没想到……
薛恪他,真是这样的人么?赵若拙问自己。
直到在翰林院书案前坐下,周遭的讥笑声犹如冷雾缠绕在赵若拙的脑海。
就在此时,薛恪与知制诰曹先明曹内翰一同从外间走进来,手中还捧着一卷《资治通鉴》,却是从未离开的样子。
众人呆住,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赵若拙愣住,棠紫面皮绷得紧紧,“叔夜,你、你怎么在这儿?”半晌,他才笑一声,眉目中有释然之意,“那江行首她一个人便……”
此言一出,连方才同薛恪一道走进来的曹内翰也不由微笑转目看他,以为其中有什么风流故事。
而薛恪,果然是世上最不懂风情之人。
他的秀目中有不解之色,皱眉问了个众人万万没想到的问题。
“谁是江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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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正对着江吟雪“独享一美”的苏蘅本人对自己让薛恪背锅的事情毫不知情。
苏蘅接上江吟雪,车辇并不离开南瓦子,由江吟雪的丫鬟为车夫指路,左拐右拐,进了一条小巷。
作者有话要说: ①:唐代诗人韩翃与□□柳姬相恋。安史之乱后二人离散。别后,韩翃寄诗给柳云:“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后世即以“章台”为妓馆别名。
②:参考《都城纪胜》、《武林旧事》。
③:参考龚延明《宋代官制辞典》,王水照、崔铭《苏轼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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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酸辣拨鱼儿
苏蘅本不想乘车,无奈天气实在太热。要来南瓦子,从金水府邸出发可比从御街上的长公主府出发远得不是一星半点儿。若是不乘车,恐怕要中暑。
江吟雪许久不见苏蘅,原以为她成了亲后该变得同京中那些贵妇人一般,高雅娴静的模样。没想到一见苏蘅,她却还是原先的男子打扮,小小螓首上束了玉冠,手中拿着一把男子所用的水墨青竹摺叠扇,翩翩一摇,浑如个天真风流的富家小公子。
江吟雪问她,为何做如此男子打扮?
苏蘅歪着头,把从薛恪书房里薅来的摺叠扇呼啦一摇,得意地说了个非常实际的理由:“因为凉快啊。”
的确,男子的圆领凉衫材质虽稍厚于女子衣着,但只需穿一层,而女子衣裙材质虽然轻薄,但连抹胸带衬裙加褙子,层层叠叠,行动时虽窈窕,但却很热。
江吟雪看苏蘅就像看自家小妹妹,面上含了极温和的笑意,“阿蘅,你要见我,只消派人送封信来便是,送那么贵重的东西来做甚么?”
苏蘅也笑,老老实实回答:“江姊姊,这么贵重的东西,说老实话,我真舍不得送人。”
这么豪横的排场和礼物,真的不是苏蘅自己安排的。
是苏璞。
自苏璞走后,苏蘅常与他通信。原身对这哥哥显然很眷恋,而苏蘅恰好也觉得苏璞是她穿越过来见到的少有的真正有趣之人。
苏璞天性浪漫风流,潇洒仗义,还带着一颗多情却不肯驻足的浪子之心。就算他不是她哥哥,也该是个很好很好的朋友。
何况他还是个极关心自己妹妹的好哥哥。
苏蘅前次在信中无意间提到自己手被烫伤,留了道浅粉的疤,她自己并不在意,身边服侍的人愧疚得半死。
苏蘅本来只是当个生活小趣事说的,苏璞却认真回信,要她去南瓦子,找一位秦青芦先生,道此人大隐隐于勾栏瓦舍,是个不外传的骨伤圣手,专司金镞、烫疡、正骨等科。
最后苏璞生怕她看完就把信撂在一边不管,在信中谆谆写道:“阿蘅啊,为兄素知你性格不拘小节,但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岂敢稍有损毁?那秦先生医术极高明,绝不逊于宫中御医,只是性子僻怪,亦不爱金钱财宝,唯有相熟之人带路,才肯一看。为兄已修书一封给吟儿,你只管去找她便是。”
苏蘅前世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姊妹打打闹闹一起长大的缘分,也没有家人相互扶持帮忙渡过难关的福气。因此乍一看到苏璞的信,觉得他实在小题大做,但再一想,不知道为什么,还有点儿泪目。
亲哥哥到底是亲哥哥,靠谱!江吟雪虽然算不上亲嫂嫂,到底也算半个嫂嫂,贴心!
苏璞出钱,江吟雪出力,都体贴到这份儿上了,苏蘅实在不能不来。
何况,苏璞信中不经意提及的“正骨”二字,才更是触动她的关键所在。
为着薛恪的左臂,苏蘅不是没有悄悄打听过宫中的太医官。苏蘅就这点好,有意无意地留心,点点滴滴地在意,她对薛恪那只残臂的歉疚全不张扬,但不代表她忘记了。
打听的结果是,太后病了,缠绵病榻竟到了日日咳血的地步,官家向来侍母至孝,命医官全体守在寿康宫中,太后凤体未愈,太医官们不敢稍离半步。
这种情况下,就算是康阳长公主和她这个朝阳郡主本人生病,太医官也是□□乏术。
汴京城中的那些大夫,一个个都是泥腿子,听是给当官的贵人治病,生怕治不好,忙不迭地推拒了。
看见苏璞的信,苏蘅心中有一丝小火苗被摇摇晃晃地点燃起来。
万一呢,万一这个秦先生真像苏璞说的那么厉害呢,那薛恪的手是不是有希望了?
想到薛恪那张赏心悦目的俊脸,若再能配上一对毫无残缺的双臂,那便真是个完人了。
苏蘅倏忽一笑,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她第一下想到的是,薛恪要是知道她找到了能治好他的大夫,那双冷淡如水的浅棕色眼睛会不会为她冒一个小小的笑泡儿。
第二下想到的是,若是她真找人治好了他的手臂,她便不欠他了。就算日后两人做不成夫妻,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她也就问心无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