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抹笑意来得快去得也快,贺兰卫一口喝尽杯中的烈酒,混着不易察觉的苦涩一起咽下。
孟元的位置正对着贺兰卫,一个时辰的时间,两人的对视屈指可数,孟元冷着脸露出惯常的那副默然的样子,自然不会有人想到这两人相识。
尹洛伊捏着汤勺,看向屏风那边,视线透过薄纱制成的屏风,隐隐约约可以窥见隔壁的场景。
尹逸在问着贺兰卫什么,贺兰卫时不时的低头应和几句,桌上其他人的焦点或多或少都聚在贺兰卫身上,唯有孟元一人几乎没看贺兰卫几眼。
难道,孟元和贺兰卫现在还不认识。尹洛伊眉眼打成了个结,兀自思索道。
她还想着许是孟元授意贺兰卫来这一趟,要让她难堪的,倒是她小人之心了。
尹洛菲咽下口中的鸡腿,扯了扯尹洛依的袖子,凑近了些,低声问道:“二姐姐,你在看什么啊。”
“我在看二哥哥那一席有酒喝,而咱们只有喝冰果汁的份。”尹洛依揉了揉尹洛菲的脑袋,一本正经的胡扯。
“二姐姐,我不会笑你的,其实我也馋了。”尹洛菲笑得眼角弯弯的,“不过,我听娘亲说了中秋那日咱们有果子酒喝的。”
*
二房住的是梅苑,里面种满了红梅,冬日里去瞧的话,最是漂亮。
夏日里也不单调,各色名贵花草争奇斗艳的绽放着,院子里还立着几棵高大的梧桐树,放眼看去别有一番风味。
梅苑在几日前就已经收拾妥当,尹超一家进去稍加安置,把行李一放,就可舒舒服服的歇息了。
进了大门,周氏带着尹洛雅去院子里安置,尹超叫了尹希留下,待两人走远了,抬步去了书房。
尹超此次带回的两个亲兵在门外守着,确定四周没什么异样,尹超把门带上插上木栓,覆手坐到书桌后的椅子上。
旁观着今日发生的一切,看着尹超小心谨慎的样子,尹希也瞧出了些不对劲的地方。他往前走了两步,对上尹超的眼睛,压低了声音问道:“父亲,你可是觉得那日来截杀我们的人和二妹妹有关,先才那个获罪的丫头是大房推出去的‘替罪羊’。”
尹超的目光落在桌上一方砚台上,眼珠子是和端砚相同的漆黑。
他沉吟了良久,看向尹希,声音空荡荡的,似乎是从更古悠远的地下传来,带着丝丝入骨的寒意:“咱们还没回府就有人迫不及待的动手了,到底不是亲生,我又不是长子,活该处处被人压着。”
尹希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向尹超,随及快速的垂下眸子,掩饰掉眼里的震惊,抬头时神色已经恢复如常:“父亲,您的意思是...”
“你也大了,有些事是时候告诉你了。”忆及往事,尹超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老夫人其实是为父的嫡母,我的生母从前是老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丫头,老夫人当年久没有子嗣,所以当初太老夫人做主让我生母做了国公爷的姨娘。”
“那,外祖母现在在哪?”
“她啊……”又是一声极低极低的叹息,“在我出生当晚就去世了。”
屋子里一下安静了,冰块融化的嗤嗤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提起那位从未见过的生母,尹超垂在身侧的拳头紧了紧,声音沙哑道:“我的意思是,这府里或许有人容不下咱们一家,想像当初一样把咱们赶走。”
“不过。”尹超顿了顿,沙场杀敌的气势一瞬间爆发了,冷言说道:“已经没那么容易了。”
这头周氏和尹洛雅正收拾着屋子,周氏念着先前发生的事,心神不宁的,起身时碰碎了床头的一个描金花瓶。
尹洛雅放下手里的衣物,转头看向周氏,瞥见了一地的狼藉,扶住周氏晃动的身子,闻言询问道:“母亲,你没事儿吧。”
外间候着的小丫头听到动静,推开门,急急的赶了进来。
看见洒了一地的碎瓷片,小丫头没多看也没多话,出去拿了扫帚,埋头清理地面。
触及尹洛雅担忧的神色,周氏握紧她的手,勉强挤出个笑意:“娘没事,天色不早了咱们赶紧收拾东西,待会儿还要去看看你爹爹和哥哥那里缺什么,好及时置办下来。”
尹洛雅心思细腻,日日和周氏相伴,多少看出了她心情不大好。见周氏不愿多说的样子,只好按捺下心中的疑问,继续收拾东西去了。
☆、喜欢
夜漆黑如墨, 浩瀚的天幕整个被浸在深沉的黑色深渊,点点莹白的亮光自顾自的结伴散落在各处。混在地面上眨眼就不见的光亮,落在天幕上,却是格外的亮眼。
夏更深了, 暑气愈发重了些, 没了尹洛伊的特殊关照, 孟元屋里也摆上了冰盆。到底抵不住暑热强横,身着单衣练了一会字, 孟元的后背已经完全汗湿了。
带着热气的风从开着的窗户外透进来,迎着窗边的月色一看, 赫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好在不是强盗或是杀手, 而是孟元的一位熟人。
贺兰卫感受到屋子里奇高的温度,浓黑的眉毛一皱,从怀里取出一把扇子, 一边摇着一边抱怨:“孟元啊孟元, 你看看你过得是什么日子。这屋子比蒸笼的温度还高, 也不知道你怎么受得了, 还有心情练字。”
孟元握着狼毫的手一顿,没理会说个不停的贺兰卫,提笔把剩下的字写完。
放下狼毫, 将稿纸晾好,孟元才抬眼去看贺兰卫。
贺兰卫还是那副张扬的模样,他随意的用手撑着脑袋, 没型没款的坐在几案旁的小凳上,不客气的吃着盘子里的糕点。
孟元的神色一下子暗了下去。
触及孟元阴沉沉的目光,一口糕点咬下去,贺兰卫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抓起几案上凉掉的茶水猛地灌了一口茶。
一口气顺下来了,贺兰卫眸光一闪,看着盘子里精致的糕点,玩味的笑了:“这糕点是尹洛依送来的。”
孟元眉毛一挑,拿了块帕子擦拭指尖的墨迹,轻飘飘的吐出一个字:“是。”
贺兰卫想的是还要好生撩拨两句,孟元才会回他,今儿个到是新鲜,刚开口问呢,孟元就“招了”。
这般轻易的就承认了,贺兰卫心里反而更不好受了,清扬的眉头倏的一皱:“你有没有想过尹洛依为何突然转性,对你这么好了。又为何在劫杀尹超的地方,发现了她尹洛依的东西。”
孟元抬眼看向贺兰卫,没有顺着贺兰卫的问话应答,眼神里蕴含着警告:“贺兰卫,我不许你动尹洛依。”
清凉的月光和案头的烛光混在一起陇在孟元身上,显得他既冷漠又温柔,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强硬:“至于尹洛依的转变,还有她是否买凶劫杀尹超,我都不关心。”
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贺兰卫放下茶盏,在寂静的黑夜里,就这么哈哈大笑了起来:“孟元,我没听错吧,你让我不准动尹洛依,她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这样对我说话。”
他们相识了近十年了,期间吵过嘴打过架,但孟元从未因为外人对贺兰卫冷过脸。
尹洛依是她什么人?继妹?朋友?
通通不是!
年幼时第一次见她后记了十来年的笑容,小黑屋里女孩握着他的手时柔软的触感,昏迷前女孩一声声的哭喊……
再见时,她忘了一切,他们的身份转变,她理所当然的厌恶他。
孟元以为他能渐渐放下,默默接受她的刁难,在角落里看着她幸福就好,就像很多人说的那样“时间会淡化一切”。
可惜,这些事儿在他心头烙下的痕迹太深,终其一生也无法消灭。
大概,从那日湖边尹洛依毫不犹豫的维护他时起,幼时的记忆再次涌出,他的眼里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
他依然喜欢着她,这份喜欢历经近十年未减分毫,想护她一辈子平安喜乐。
“贺兰。”孟元眉目舒展开来,一向淡漠的脸上扬起一抹笑意,连语调都是上扬的,“我想,我喜欢上尹洛依了。”
眼睁睁看着孟元近日的反常,贺兰卫其实心里早就有了计较,听到孟元这么说,更多的不是诧异而是愤怒。
解下腰间的长笛,贺兰卫寒着脸重重的拍在几案上,握紧了拳头,堪堪忍住了没把笛子直接拍孟元身上:“你还记得你和李姨为何会来国公府吗?”
“我没忘。”孟元沉声应道。
“那你就应该知道,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国公府和镇南王府都不会有好下场的。退一万步讲,就算尹洛依喜欢上了你,但你就是什么都没做,你觉得到时候尹洛依知道了还会接受你。”
贺兰卫用的是平常的语气说话,连声音都没大一点,孟元却从中听出了无尽的寒意。他身处深渊而不自知,待到脖颈都像被怪物扼住才脱力的撑在书桌上,掌心后背都濡湿了大半,孟元一边喘息一边说道:“她不会知道的。”
汗珠一滴滴的落在桌上,孟元心里是极清醒的。这些事情她都不用知道,他喜欢她,只想把她纳入自己的羽翼好生护着。
贺兰卫沉着眸子踱到孟元面前,缓缓的抬起手,目光落在孟元清俊的侧脸上,几息之间手掌已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