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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是,京官们多操的心。皇帝陛下既然能想出这么风骚的主意,必然是有风骚的资本。
弘晖十四年,九月初一,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京城最热闹的街头,突然出现几个疯跑的小孩,嘴里大喊着:“审案啦,快去审案啦。宫里何姑娘在皇宫东南角楼上受审啦!”
东南角楼?
熙熙攘攘的路人还没反应过来,疯跑的小孩又大喊:“快去啊,现场发铜钱啦!”
哟,审案还有劳务费拿。百姓们纷纷扔下手里的活计,争先恐后地向皇宫的东南角楼跑去。
事实证明,京城还就是有这么大的地方,可以让何元菱受全城百姓的审。
皇宫东南角楼外,有一片极为宽阔的广场,以前曾用作羽林军操练之场所,后来宫里重新辟了专用之地给羽林军,这里就成了平时官员们进宫的停轿歇马之处。
简单说,就是大靖皇宫的“停车场”。
但今日,“停车场”被清空,数百羽林军严阵以待,更有上百名太监把守入口,无数百姓从四百八方涌来,从各个入口处次第入场。
每位入场者,领一文铜钱二枚,一枚上印“风调雨顺”,一枚上印“国泰民安”。
广场上乌泱泱站满百姓之时,数丈高的城楼上,俏生生立上了一名美貌少女。
人群躁动起来。
“这就是何元菱吗?好年轻啊。”
“这姑娘一看就是好人,怎么会图谋颠覆?”
“人不可貌相,且看后面怎么说。”
“虽说人不可貌相,可她衣着如此朴素,生得又一身正气,我还是觉得不像坏人。”
议论声中,城楼上一名礼官走上前,大喊:“肃静——”
礼官那嗓子,简直穿云劈雾,竟比雷声更加直击人心。广场上顿时安静下来。
“今弘晖十四年九月初一,京都府衙奉皇命,审理何元菱谋逆一案……”
礼官高声宣读,字字清蜥嘹亮,直传到广场的最远处。
百姓们终于听清了,个个面露喜色。
别说他们是头一回见到这种审案,就是他们的爷爷、爷爷的爷爷……直至大靖开国,都没见过这种审案方式啊。
原来这位一品内官何元菱,早先在江南是“说书小娘子”,而那两名江南百姓,是状告何元菱煽动谋逆。京都府衙特邀全城百姓到场,亲耳聆听“说书小娘子”现场说书,由百姓们自行判断,这故事到底算不算妖言惑众,到底算不算图谋颠覆。
在广场出口处,有一只巨大的箱子。如果觉得何元菱无罪,就投“国泰民安”那一枚,如果觉得何元菱有罪,就投“风调雨顺”那一枚。
结束后计票,根据铜钱多少,作为何元菱最终的审案结果。
百姓们听得兴高采烈,这法子也太刺激了哇。又有故事听,还有铜钱拿,还能定人生死,真是好合算的一笔生意。
晚来的百姓都气死了,因为广场上已经站满了人,他们进不去了。
“感盘古开辟,三皇治世,五帝定伦,世界之间,遂分为四大部洲:曰东胜神洲,曰西牛贺洲,曰南赡部洲,曰北俱芦洲。这部书单表东胜神洲。海外有一国土,名曰傲来国。国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唤为花果山……”
何元菱开篇,声音清脆响亮,抑扬顿挫之间,顿时将全场百姓的目光皆吸引了过去。
偌大的广场一片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仰面望着城楼上的何元菱。
这广场当时为了点兵方便,本就设计得聚音,此时倒成了绝佳的说书场所。何元菱从未一次面对这么多听众,但她丝毫不怵。
将故事说得引人入胜,是她天生的本事,从余山镇到兴云山庄,从皇宫里讲给皇帝一个人听,到站在城楼上讲给全城百姓听,对她而言都是一样。
全场的百姓们跟着她的故事,时而欢呼、时而惊叫、时而提心吊胆、时而哄堂大笑。
在城楼上的角楼里,坐着秦栩君。
城下百姓望不见他,他却可以轻易地望见掌控着全场的何元菱,望见城楼下沉浸于故事中的百姓。
他竟然可以拥有这样完美的姑娘。
哪怕他是大靖的皇帝,依然觉得自己幸运。
这主意是何元菱出的,他担心弄巧成拙,本不同意。可何元菱说,要绝后患,搞成轰轰烈烈比无声无息和朝臣对抗强。
秦栩君想了一夜,改主意了。
或许这是促成他与何元菱婚事的一个契机?他这么想。
渐渐地,城楼的影子拉长,残阳变得血红。何元菱竟然在城楼上不知不觉说了两个时辰。她丝毫不见疲态,而城楼下听书的百姓也完全没有归家的意思。他们只是站不动了,纷纷席地而坐,仰望着何元菱,宛若仰望天神。
秦栩君却心疼了。
两个时辰,那是呕心沥血啊,纵是铁打的何元菱,也一定不堪其累。
他向礼官招了招手。
……
何元菱是暗暗掐好了节奏的。为了尽量在一个午后把重要的内容都讲完,她删除了好些细枝末节,直到残阳泣血,已讲到奔波儿灞与灞波儿奔,还加了一些搞笑的料,城楼下席地而座的百姓们听得欢乐,笑到前仰后合。
礼官适时出现,打断了何元菱。
“时辰已到……”
百姓们哪舍得弃,纷纷在下面喊:“我们还要听!”“正好听,继续啊!”
何元菱用手势压了压,广场上顿时又安静下来。
“时辰不早,后会有期!若来日还有机会,本姑娘定在此处恭候各位,将这出《西游记》原原本本说完!”
此话一出,原本还席地而坐的京城百姓们一骨碌站起来,嘴里嚷嚷:“走,投钱去!”
“一定要投国泰民安。”
“老子可就看着,谁敢投风调雨顺,有一个打一个。”
“对,投国泰民安,不然没的听了!”
“这话不对。咱是来断案的。不过我觉得何姑娘这故事哪有图谋不轨,分明是被人冤枉了。”
“就是,被歹人诬告了。”
“不管,反正投国泰民安。”
据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京城市面上的“国泰民安”铜钱奇货可居,竟成为收藏珍品。没办法,想听下文的百姓太多,“国泰民安”全投箱子里去了。
一直到再后来,这些铜钱又重新回流到市面上,“国泰民安”的缺货奇景才得以缓解。
这次审理以何元菱获得全城百姓拥戴而结案,一时震动朝野。
那两位百姓被投入大牢,才用了第一种刑就招了。原来他们是阳湖县包家那两个黑衣人,早年跟着包典史无恶不作,后来包家倒了,阳湖县在束俊才的治理下又格外清明,这二人一肚子坏水没地方使,过得很不好。是俞达给他们一笔钱财,鼓动他们上京诬告,才有了这段公案。
俞达罪行又加一等。
耿正平传了皇帝的密旨,若俞达有戴罪立功表现,死罪固不可免,但可保他家人不被诛连。
俞达想了一晚上,终于将孙太后“天鸽”系统传书一事供出,并写了整整五页的举报材料,举报当朝太师程博简的种种罪状。比如和迅亲王勾结,欲立迅亲王幼子为新帝;比如贪腐成性,在京外圈地上千亩,家中珍宝几可敌国;比如纵子行凶,手上积累多条人命……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
何元菱兑现承诺,给全城百姓讲完《西游记》的那天,城楼下黑压压席地而坐的人群中,有三位从江南而来。
他们望见何元菱在城楼上统帅全场的样子,流泪满面。
回宫时,秦栩君没有像往常那样在长信宫等她。仁秀领着那三位江南人氏走进长信宫时,何元菱惊得直奔到院中,紧紧地抱住来人。
“奶奶!小葵!怎么是你们!”
是白发更多了的何奶奶,是长高了的何元葵。还有一旁笑得腼腆的周向文。
“周大哥进京读书,准备明年的恩科。奶奶天天想你,我们就跟着一起来了。”何元葵眼睛滴溜溜的,“皇宫好气派,尤其这长信宫,最气派。”
“废话,这是皇上的寝宫,当然最气派。”何元菱啐他。
“那皇上呢?”何元葵又问。
呃,皇上呢?何元菱也不知道。
……
皇上在无双殿。
回宫亲政这么久,他终于第一次踏进无双殿,却不是来请安的,而是来赐酒的。
“听说母后不要温郎中给你治病?”秦栩君坐在无双殿的宽椅上,面无表情地望着孙太后。
而孙太后躺着,比之前愈加狼狈,往日的妩媚艳丽俱已不见,脸色灰白宛若失了魂魄。
“淑妃已经治好了。母后还是不要任性的好。”
孙太后还是不说话。
秦栩君冷冷一笑:“母后见到温郎中,想起一些往事,怕了吧?”
孙太后终于开口:“哀家不认识他。”
“嗯,母后的确不认识他。毕竟他在宫中当太医时,姓文,不姓温。”
孙太后微微一颤,不接话。
“因为他识破了你的药方,那药方治死了朕的母妃。所以你要致他于死地。想不到吧,恩师救了他,托何中秋给他改名换姓,藏身于江南。哦,对了,何元菱就是何中秋之女。朕给他平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