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宁没有答话,只是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柳初语。他朝她温和一笑:“初语,我来接你了。”
柳初语穿着不合身的粗布麻衣,坐在院中一张石桌边,头发有些乱。她手中拿着把小刀,那刀锋好巧不巧,正正朝着她的心口。厉宁本已打好了腹稿,要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接她回宫,可见着那刀锋那姿势,强行压制的情绪便乱了天:无怪她出城后也不继续逃跑,原来竟是起了轻生的念头!
厉宁推开那老者,缓步朝柳初语行,声音轻柔而压抑:“初语,你在干吗?”他朝柳初语伸出手,脸上依旧带笑:“乖,把刀给我。就算恢复了记忆,也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啊。”
柳初语神色复杂看着厉宁。他的气场太强大,那种混乱的情绪,即便他努力压制,她也感觉到了。初进门时他笑着,那模样还是往日一成不变的温润,可随着他走近,那笑却渐渐变了味。惊怒、焦躁、阴郁、克制……种种情绪藏在那张完美的笑脸下,挣扎着咆哮着,几欲撕破那张脸皮冲出。
柳初语觉得自己应该害怕,可没来由的,心底却生出了些许难过。她忽然很想让厉宁别笑了。他明明长得很好看,可这样笑起来,真的丑死了。她很想做点什么,让这个难看的笑容从厉宁脸上消失。
厉宁行到柳初语几步远处,柳初语只是坐在那,仰头看他。逆着屋中的烛光,他看不清她的神色,这让他愈发觉察事态在朝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他心底那些阴暗的心思奔腾翻涌,很想直接做些什么,让柳初语再没法不听话。可摇摇欲坠的理智强行绷出一条细线,困住了那些野兽,不允许他放肆。
于是厉宁站住了。他垂着眼,逼自己冷静下来。他还未稳住情绪,却不料,眼前忽然多了一只凝白的手。柳初语将小刀递到他面前,奇怪问:“宁哥哥,你在说什么啊?”
第十八章
厉宁一时有些怔,下意识接过那把小刀。柳初语则自桌上拿起了什么,行到他身边。她也回了他一个笑,如春花娇艳,将这一方小院都照亮:“这是刻刀啊,你要这东西干吗?快看,我补给你的生日礼物。”
厉宁看去,便见到了一方做工粗糙的砚台。他再去看手中的小刀,果然是雕刻用的刻刀,只是光线昏暗,他没看真切。
冲击太大,厉宁有些回不过神。他半响方问了句:“你叫我什么?”
柳初语:“宁哥哥?”她看了眼不远处的白发老者,压低了声:“难道,该叫你厉公子?”
心中那些残暴的野兽突然消失了,厉宁好似卸了一口气,忽然就笑了出来。他缓了缓神,这才看向柳初语手中的砚台:“初语今日独自出来,就是为了偷偷补我一个生日礼物?”
柳初语理所当然道:“是啊,之前那个不是摔碎了么,你还留着不丢,将来有人问起,还要议论我送了个破东西。正巧之前在这学了雕刻,便过来了。”她摆弄着手中砚台:“怎样,惊不惊喜?”
问出这话,柳初语也是汗颜的。惊喜是肯定没有的,看样子,倒是被狠狠惊吓了。可厉宁已经像没事人一样,拿起那砚台看了看:“谢谢,我很喜欢。”
柳初语摸了摸鼻子,有点尴尬。这也太好哄吧,就不和她计较了吗……看厉宁方才那模样,肯定是以为她逃跑了。被这么惊吓一场,她两句话加一个破砚台就搞定了?他还和她说谢谢……
明明是乱世中威慑敌国的战神,明明是带着十万兵马逼宫的王爷,明明是即将登基的未来帝王。可两人相处起来,她怎么总觉得……是她在欺负他?
柳初语决定,她要把破砚台做得稍微再好一点。她拿回砚台坐到石桌边:“我还没做完呢,你等等我。”
厉宁还在原地站了片刻,这才行到她身旁坐下。他已经彻底恢复了往日温润的气质,柔声问柳初语:“要我帮忙吗?”
柳初语:“当然不要!这是送你的礼物,怎么能让你帮忙。而且我都快做完了。”她强调:“给你的礼物,全是我做的!”
厉宁便浅浅一笑,不再多说。他坐在那看柳初语刻砚台,神思还有些情绪剧烈波动后的恍惚。他问:“你吃了中饭晚饭吗?”
柳初语瞥厉宁一眼。晚饭便罢,怎么连午饭也问?她忽然明白了什么,怔了怔:“你不会没吃午饭吧?”
厉宁没有回答,只是低低道:“有点饿了。”
这应该……便是没吃了。那个难看的笑容又浮现在脑海,柳初语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她忽然放下刻刀:“宁哥哥。”
厉宁轻轻“嗯”了一声,静静看她。柳初语将想说的话在脑中过了几遍,这才开口:“你方才似乎很担心。你是在担心,我恢复了记忆吗?”
厉宁没答话。柳初语继续问:“为什么要担心我恢复记忆?你不希望我记起什么吗?”
厉宁终是开口:“我们曾经交恶。”
柳初语:“为何交恶?我爹爹的死,与你有关?”
厉宁:“……”
厉宁手指支着额头,低低笑了:“不不,这个绝对没有。”
柳初语便点点头:“那你怕什么呢?我失忆这五年,就这么一件大事。”她小声道:“交恶什么,一定是我当初年少不懂事,宁哥哥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厉宁的笑容渐渐淡去,深深看着柳初语。她不记得两人的交恶了,可他记得。五年前,她突然开始疏远他,这让他急躁不安,曾当面追问原因。他将柳初语堵在小道,抓着她的手,而她厌恶甩开了。她身体轻颤,显然是惊惧的,却是不肯退缩嫌恶看他:“为什么?三殿下还有脸问?你自己做了什么,你心知肚明。问为什么前,先看看你手上沾了多少人命吧!”
她猛然推开他跑开,而他没让人阻拦。她的话令他通体冰寒:他那些可怕的阴暗面,被她知道了!
他和她解释过,或者,应该说是狡辩吧。他说他虽贵为皇子,却没有母族相护,很多时候也身不由己。但其实,他本无需如此用尽手段往上爬。只是她太好了,他不站去最高处,便没法得到她。
可任他如何解释,柳初语态度丝毫没有软化。她开始处处躲着他,躲不过时便会送上一顿冷嘲热讽。那两年,他时常觉得看不到希望,却还是一次次忍耐下来,竭力修复两人的关系……但直到他离京,状况都毫无改善。
而现下,柳初语在他面前,手中捧着要送他的礼物,告诉他当初只是她不懂事。少女在他长久的注视下偏过了头,只留给他半边脸颊。烛光下,那凝脂般的肌肤泛着浅浅的粉,仿佛她害羞了一般。
厉宁指尖抽动了下。他不知事态如何就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朝最好的方向发展了。可他知道这一刻,他很想抱住她,将她揉入骨血,再不分离。厉宁闭了闭眼,感觉本就入骨的爱意彻底包裹住了他,将他拖向更深更沉沦的地方。他缓缓呼出口气,声音暗哑道:“初语自己说的,初语可要记住。”他克制着拥抱她的欲望,轻声道:“因为宁哥哥,相信了啊。”
偷偷离宫之事就这么悄然结束,没有激起丝毫风波。回宫后,虽有厉宁“祈福随意”的旨意在前,柳初语还是和贵女们一起,回归了佛堂抄经书的日子。她回来后,厉宁便也每日都来佛堂。多半时间他只是陪皇后一起跪着,可是渐渐的,贵女们的待遇就越来越好了。案几座椅加高了,椅子上垫了软垫,又增加了四次小息时间,昨日甚至多了甜甜的花茶……
这日上午,柳初语一边抄着经书,一边偷偷看沙漏。再过一刻钟便可以休息喝花茶了,她很喜欢这花茶的口味,却硬生生憋住了没说好喝——她怕她说了好喝,明日青琼殿的饮茶便都会换了。柳初语开始觉得,待在宫中祈福的这段时间,她可真拘束。起初这拘束是防备着厉宁,担心厉宁强迫她,后来却变成了不愿平白受厉宁的好。在她看来,现下她对厉宁友善些只是为了对付系统,实在当不起厉宁这般宠溺的回报。
可喜欢吃的东西不敢多吃,闹心的事也不能随意发脾气,柳初语难免郁闷。正叹气呢,却见佛堂外,厉宁领着一众人行了过来。
柳初语撇撇嘴,这人时间倒是选得好,再过一刻钟贵女们便要休息了,他待上半个时辰,还能一起喝杯花茶。柳初语低头又去抄书,可都写了两行字了,却还没见到厉宁进来。
柳初语有些奇怪朝殿外看去。厉宁今日并不似往常一般直接进殿,而是在殿外就停住了脚步,盯着一众诵经的师太们。佛堂正中是佛像,佛像前摆着蒲垫,蒲垫上跪着皇后。佛像两侧则是贵女和师太。柳初语也朝那一众师太看去,立时发觉了不对。起初她没注意,现下才看清今日诵经的师太竟是换了大半,有许多陌生的新面孔混在其中。
厉宁依旧站在殿外,负手而立,脸上没有表情。他什么都没说,可柳初语却看见,他身后的人在悄无声息变化阵型。侍女和太监们后退,近卫们则上前,成拱卫之势,将厉宁护在其中。
柳初语眼皮一跳,忽觉不妙。若殿外之人不是厉宁,在佛堂外看一看,站上一阵再进来,并不为奇。可这人是厉宁。柳初语便是知道,他来这一趟,是想陪她半个时辰的。再加上太监没有通传,侍卫们又有异动……柳初语心中一紧:都说改朝换代最不太平,她该不会这么倒霉,就碰上了刺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