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合上窗户,月光依旧洒了进来,照得满地银霜。
“我不是不喜热闹,我是不喜空荡荡的热闹,尤其是热闹散场后,那份孤寂冷清真是让人喘不过气来。”她缓缓地往床边走去,“幼时热闹散场后,回到房里母亲要训我哪里做的不对,留我一人面壁反思;嫁人后热闹散场了,回到房里依旧是冷冷清清一片,别院的灯火倒是亮堂得很;老了之后,外面鞭炮齐鸣、人人笑闹,只有我这儿空无一人,小辈拜见后跟逃似的就跑了。”
“有时候我在想,若是我当年生在寻常人家,如今只是个苦命的婆子,会不会像胡大娘那般,有个贴心乖巧的外孙女,祖孙俩相依为命,日子虽苦,却也让路过的高高在上国公夫人羡慕的紧。”
嬷嬷心中难受,握住老夫人的手,什么劝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老夫人只是笑笑,抽出手:“做的什么表情?我只是说说罢了,你看我现在高床软卧,上床睡觉也有人伺候,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她闭上眼睛,轻声道:“老三媳妇儿不是说明日不当值的可以归家吗,你明日也回去吧,这些年来一直留着你陪我,居然未曾想过节日放你归家。我连这点儿也没想到,真是有愧于你。”
嬷嬷摇摇头:“老夫人说的什么话呀……”她抬头,见老夫人已经闭了眼,便止住了话头,悄声退下。
寿宁堂的主人睡下了,三房这边却依旧热闹着。
姜舒窈和大房几个孩子一起压月饼,徐氏和周氏负责揉饼,谢珣和谢理负责偷吃馅料,一群人很快做了一大盘月饼出来。
周氏挑战将月饼做成皮薄馅大的模样,跟手里的五仁馅别上了劲儿,这边皮包好了,那边馅儿又露了出来,做个月饼硬是做得咬牙切齿。
徐氏哭笑不得,见周氏鬓发垂了下来,用未碰过油面的小拇指为她挑到耳后。
刚刚挑过去,动作就僵住了。
周氏不解,抬头看她。
徐氏往远门那边看了一眼,周氏便转头看去,发现谢琅站在院门,似乎是想进来。
她立刻黑了脸。
“他过来干嘛,扫兴。”周氏道。
徐氏却有些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会儿道:“他应是有话对你说。”
周氏诧异地看向徐氏。她与谢琅这事,徐氏虽未说过什么,但其实一直站在她这边儿的,今日怎么改了态度?
徐氏道:“你要不……过去和他聊聊吧。”
周氏放下手里的面团,皱眉看着徐氏。
徐氏叹气:“你信我一次,他有要事对你讲。”
周氏不想见谢琅,但徐氏这么说了,她也不想为此和徐氏怄气,便用干布擦了擦手,往院门走去。
谢琅见她过来,有些开心,但很快压住了:“我有事对你讲,咱们能找个地儿放坐下谈谈吗?”
周氏不耐道:“还没聊够吗?翻来覆去无非就是那些废话。”
谢琅面带苦笑:“我保证,这是咱们最后一次谈话了。”
周氏摆摆手,踏出院门:“行吧,这是你说的,今日一过,往后别来烦我。”
谢琅脚步一僵,脸上的苦笑也挂不住了。
二人在附近的亭里坐下,周氏刚刚坐下就道:“说吧,我还要赶着回去做月饼呢。”
若是可以,谢琅很想问问她最近如何,但他明白周氏听了这些只会不耐烦地走掉。
于是他只能跳过那些憋了很久的话,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放在石桌上。
周氏皱眉看他。
他将石桌上的册子推到周氏面前。
“这是什么?”周氏迟疑地伸手,拿起上面的那张薄纸。
展开一看,她脸上不耐的神情顿时破碎,只剩下惊讶。
她瞪大眼看向谢琅,见他点头,再次将目光挪回到薄纸上。
“放妻书”三字十分乍眼。
或许只有在她震惊之时,他才能有机会说些话吧。谢琅心中苦涩,没想到他会有一天连与她讲话都要费劲心思找机会。他道:“这些年,是我愧对了你。我亏欠你良多,认错也好道歉也罢,说再多都无法弥补。”
周氏将纸合上,有种尘埃落定的不真实感。
谢琅却不敢看她的眼,他将册子推到周氏面前,这回不用说什么,周氏便主动拿起来打开看。
“敕牒?”周氏一目十行看完册子里的字句,难以置信地问,“青州……你、你要去青州?”青州是漠北最荒凉的地方。
“是。”谢琅抬头看她,此刻的笑容终于不再苦涩,“我已与阿笙商议过了,她说她愿意跟着我前去上任,困于京中她永远看不到书本里记载的大漠孤烟,也体味不到不同的风土人情,她很想去漠北看看,到时候我会将她送到周家,她若是想我了,也可以让人送她来青州见我。”
周氏一时太过于惊讶,迟迟没有反应过来:“等等,青州知府与你现在的官职比起来,是贬官且外放,你犯什么事儿了?”
谢琅轻笑一声,她这种迷糊的时候,似乎又回到了初见时的模样。
“这是我向圣上求来的。”谢琅面上的笑意散去,“年后赴任,你可以跟着我去,也可以早一些过去,说是和离也好,继续以我的夫人身份行事也好,全在你。”
周氏放下敕牒,脑子里乱乱的,不知道如何回话。
“你想回漠北,但心有顾虑不能离去,现在不必了。阿笙会跟着我过去,你也可以不必因顾虑身份而束手束脚,当然,若是和离之妇行事不方便,便不必对人提及我们已经和离。”
见周氏抬眼看他,谢琅自嘲地笑道:“你放心,我既然给了你放妻书,便不会再纠缠。”这话说出口后,他自己心中也释然了不少,“若影,你不必担心我有什么谋划,若是成亲后的我让你信不过,请念及成亲前的我,放心大胆地归家吧。”
“归家”二字忽然让周氏鼻子一酸,她强压下泪意,甩开繁杂的思绪,道:“你不必为了我请求调任。”
谢琅笑了出来:“不仅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
今夜结束以后,可能二人再也不能面对面地坐着谈话了。谢琅喉结滚动,压下心中酸楚,尽量让自己显得得体一些:“我这辈子都过得顺风顺水的,家境才学样样都好顺意,唯一遇到的波折,就是去漠北游历时遇到了你。”
见周氏要说话,他连忙接上:“你可别急着骂我。我娇贵惯了,哪怕是游历,也是吃穿住行样样不差,不像三弟那般,跟了个较真的老师,过的跟个苦行僧似的。到了漠北以后,我依旧吃着精细的饭食,睡着绸被软塌,直到那日街头遇见你,从此以后,日子被你搅得天翻地覆。”
“漠北之行不过是为了增加点见识,于才学上精进一二罢了。到了漠北,我未曾体会过边关疾苦,也未曾体会过冬日苦寒,写出来的诗词也只是无关痛痒,即便这样,回京以后还是人人传颂,得了个大才子的名声。”谢珣说完,忍不住摇头嗤笑。
周氏并未接话,他便继续说了下去:“我这辈子,生于京城的高门贵族,活在书中的风花雪月,若不是你,可能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了,从未见过世间的另一面是何样。你带我喝过烈酒,见过大漠,猎过狼群,看过边关的明月,拜过将士们的埋骨地……明明给了我机会,我却没有抓住,选择回了京城,领了官职,重新纵情于风花雪月之中。”
周氏不爱他了,但她仍然听得心中苦楚。
“我想,七年前我错过了,七年后我不该再次错过了。曾经到漠北我吃的是精细佳肴,如今我便跟着百姓们吃豆饭干馍;曾经我住的是繁华街市,如今我便去最贫苦的地方体察民情。现在的官职我不用尽全力便能做好,若是我留在这儿,无非就是升官晋职,但却一辈子踩不到实地,到了青州以后,我可能用尽全力也做不好知府,不过这样才是人一生该追求的事情,不是吗?”
周氏闷不吭声,气氛有些凝滞。
谢琅给了她放妻书后,那些优柔寡断和辗转发侧随之一道散尽,似乎时光流转,又做回了曾经那个风度翩翩、无忧无虑的谢二郎:“若影,我并未真正了解男女之情,所学所见的全是书中那些烟花风月、,但我了解真正的友情,你是我一生中最不可或缺的友人,遇见你乃我人生一大幸事,负了你,我很抱歉。”
周氏抬头:“我不要你的道歉。”
谢琅笑了出来:“这才是你嘛。”他收了笑,道“你想回漠北的话,就年前回去吧,这样还能和家里人过个年节,京城这边我会帮你打理好的,你放心走就是了。早些回去也好,毕竟漠北的吃食实在是难以入口,日后我到了青州,说不定还能沾沾你的光,不用吃那些砂砾干馍了。”
周氏道:“想得美,青州离周家很远,吃食传过去至少也得一两年。”
谢琅道:“我知道。”吃食传不过去,人也很难见上一面,说不定今日一别,再见之时已是物是人非。
两人都没说话了,亭中陷入了难捱的沉默。
谢琅希望这沉默能多停一会儿,他就能多与她相处一会儿,但事违人愿,周氏吸了口气,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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