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汜仰天闭上了眼。
大雪纷纷,至今仍然没有止歇之意,反而越下越大,越下越急,轻/盈的雪片落在两个人的战场上,却仿佛有山一般沉重,簌簌地积压在谢石的发顶肩头。
谢石的身形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汹涌而来的巨力压在他的背上,逼/迫他俯首、逼/迫他屈膝、逼/迫他在大陈的帝宫之前跪下来——
这力量无形无质,不循人力,而仿佛是浩荡天威,命运之枷,重重地锁在他的身上。
谢石双手紧握成拳,青筋从肌腱间迸起,这一刻仿佛他还是多年前那个不屈的少年,听闻命运的不可违逆,而他却偏要逆天而行,向死而争。
何为命运?!
何为天道?!
是上善老人的闪烁其词,还是无稽话本的剧情注定?
骨骼发出难耐的低吟,极大的痛楚里,喉间沁出铁锈的腥气。
而那磅礴澎湃的伟力,连同冰冷刺骨的落雪,在某一瞬间忽然消失了。
耳边有遥远而扭曲的声音传进来:“阿烟,你要插手?”
不知道何处来的一点余力,让谢石茫茫然睁开了眼。
漫天的白雪里,有道纤细而刻骨熟悉的身影挡在了他的眼前。
素净的伞面倾斜下来,将他密密地遮蔽住了。
江汜一双眼重新变成了赤红颜色。
他定定地望着江楚烟,声音凝滞如深冰底水,道:“你要选他?”
江楚烟喉间哽咽。
她说不出话来,只有身形笃定不移,分明是细致的腰身,却竭尽全力地遮挡着身后的高大男子。
身后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肩。
玄衣男子方才分明已经受了极大的苦楚,此刻稍稍喘息,又恢复了平静的姿态,连力道也不容拒绝,江楚烟微微趔趄,就被重新护在了身后。
“阿楚。”谢石平静地道:“我说过,凡我未死,就该我来护你。”
江汜猩红的眼注视着面前的情景,片刻之后,低低地笑了起来。
“好。好。好。”
他笑声越来越高,停云遏雪,到最后竟至声嘶力竭。
江楚烟抵在谢石身后,眼中无知无觉地落下泪来,只觉得那笑声中似有无尽言语,却最终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她与江汜一场兄妹,只有半年的相处,也犹然彼此疏离,不曾有片刻亲爱。
——又何至痛到此处,竟如万刃相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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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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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楚烟抬手掩上心口, 出神间怔怔自问:这怆痛从何处来?
耳畔笑声却渐渐颓竭。
恍惚之间,似乎有人淡淡地道:“我这一生,君不君, 父不父,身陷污泥之中, 天地俱晦,也觉不过如此。”
“奈何天不怜我, 使我见片刻光明。”
江楚烟心中反复绞痛, 那人语亦真亦幻, 分明未竟,却在平平一叹之后,再也没有半点声息了。
她顷刻间察觉到挡在自己身前的宽阔脊背轻微的颤抖。
江楚烟伸出手去,谢石反手撑住了她的肩。
层冰积雪之间,江汜拄剑而立,嘴角犹然挂着笑意,七窍中却俱涌/出/血来。
他还站在那里,如同一座栩栩的冰雕, 已然失去了生机。
江楚烟失声道:“大哥……”
她难以自持地跪倒在地上。
天地冷寂,一时沉默无声,连遥远的战团都怔怔地放下了手中的兵刃。
绵绵未绝的紫气已经在江汜身躯上脱离,犹然徘徊不去, 片刻之后,仿佛被什么无形的气机牵引,忽然将谢石笼罩住了。
殿堂楼阁之间, 有纷沓脚步声绕过广场,是云英殿中宴饮的百官终于得到了消息,在禁卫军的护持下匆匆而来。
映入他们眼中的,却只有已然结束的战场,和广场当中持刀默然静立的玄衣男子了。
梁首辅和身边的几位阁臣不由得面面相觑。
无论是与今夜种种变故相关或者不相关,看到最终的这副情景,都不由得愕然失措。
梁首辅在禁卫军中看到了自己熟悉的面孔,不由得沉声问道:“魏左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魏明英却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抹去了脸颊飞溅的血迹,静静地向谢石的方向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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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的雪和火终将止息,黎明的时候,笼罩了帝都一日一夜的阴云静悄悄地散开了。
文武百官之中,金吾卫左指挥使魏明英和兵部尚书温扬的率先投诚,让收拾残局的许多事都变得容易许多。
江楚烟一夜都没有睡,天亮的时候却也没有倦意,谢石没有强迫她休息,由着她点了人手,先把前夜里起火的那一处殿宇收拾了出来。
许多人在其中就已经被烧成了焦炭。
她找到了长公主的遗体,也找到了建德天子的——他躺在偏殿里间的矮榻上,火箭向着殿前的人群射/出,那一间却并没有烧得十分彻底。
能分辨出他衣衫整齐,仿佛只是小憩,只是嘴角血迹斑驳,似咳血不息,油尽灯枯而死。
宋誉说起过故事里的许多事,但没有哪一次说过皇帝会有这样的病症,或许有许多秘密已经随着当事人一起掩埋于世,再也无从窥探了。
江楚烟心中叹息。
下午的时候,宋誉跟着后来的一批黑椋卫一起进了宫。
谢石和文武百官们在玄极殿的偏殿议事,江楚烟替建德皇帝和闻人亭收敛了遗骨,又亲自往内帑定了寿材,主持着将天子与长公主入了棺。
连同江汜已经凝成冰雕的躯体。
如今帝都大局已定,不管是皇帝布下的暗子,还是三皇子、五皇子党,当此际天子大行,诸皇子夺嫡、谋逆不成,反受诛杀,这些人腹中千般话语也难以言说,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除此之外,朝中竟然还有相当几位人数不多、但位置关键的官员暗中投效了江汜。
这些人大约是江汜真正的嫡系,态度与魏明英殊无二致。
当时魏明英执着江汜写给他的密信,跪在谢石面前,对他说:“吾主遗命,言与谢君有三诺。一诺虽毁,余者仍践。”
“吾主崩后,吾等当即奉谢君为新主。今后事君,一如昔日——”
谢石微微敛眸,却最终默然而纳。
群臣呼应,将进黄袍、玉玺,奉之为新君。
梁阁老文采风流,当即就写了一封劝进之表。
谢石却退了回来。
他说:“我受燕王江汜之禅。”
群臣都不免惊愕。
也就是说,他们还要先给江汜一个合理合法的身份,将他奉为陈天子,然后才能把皇位禅让给谢石。
在此之前,谢石只以摄政王的身份处置政事。
如果换一个软弱平凡些的“摄政王”,这些官员们大约巴不得对方不受皇位,让他们慢慢地挑一个闻人氏正朔的新君,再把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摄政王踢到一边去……
可惜遇上了已然羽翼丰满,手握江南之地,行/事又果决莫测的谢石。
江楚烟想到当时那些老臣们憋得发紫的脸,不由得失笑。
午间她终于得以偷闲小憩了半个时辰,就接到宋誉进宫的消息。
谢石事务忙碌,宋誉来得迟了,就径自先来找江楚烟:“阿石半夜把那个江阴侯送到庄子上去,他受伤太重,最后还是没撑住死了。”
江楚烟颔首。
谢石要杀江阴侯杜季明,她是知道的,临出发的时候还特地到长公主府,让她不要担心——只是没有想到后来出了那么多的事,一夜工夫,竟就天翻地覆了。
宋誉见她没有说什么,显然谢石没特地叮嘱,就知道这事不大,稍松了口气。
他在年前就因为白秋秋窥探到他的踪迹而离了京,一直在京郊养兵的庄园里理事,中途还回了一趟雁栖山,说起家里的事:“最近永州事情太多,我劳烦槐序姑姑下了山,在永州的铺子里替我坐镇,阿烟妹妹别责怪我才是。”
江楚烟知道他是怕她心里积着心事,有意说些松快的话引她开怀,领情地露出笑来:“我们槐序姑姑的月俸银子可不低,阿誉哥要借人,怎么也要开个双薪。”
宋誉满口地答应:“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叫事。”
谢石如今身份变化,宋誉作为他真正的心腹,往后恐怕担子也不会有多么轻松。
江楚烟抿着嘴笑了笑,没有提醒他这一点。
宋誉倒有些跃跃欲试的,仿佛还有些遗憾,问道:“昨天夜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改朝换代这样的大事,我竟然没有在现场见证,人生不圆满。”
江楚烟倒是亲眼见证,但提起却不免怅然,她想起那道冲霄而起的紫气,想到宋誉平日里最喜欢捣鼓这些“怪力乱神”之事,不由得将当时的场景描述了,问他:“你可能猜得出这是什么缘故?”
宋誉听得张大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