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眀姬说走就走,背着一个包袱出了清风庵。
纪云目送蔡眀姬。
清风庵位于京城的什刹海,北京城位处内陆,当然没有海。因前朝元代的统治者是蒙古人,把湖泊叫做“海子”,明朝沿用了这个叫法,这片湖泊有十个大寺庙,所以叫做什刹海。
什刹海湖畔多柳树,此时柳絮如飘雪般纷飞,大风卷起地上扯絮般的“千堆雪”。
蔡眀姬做普通民妇打扮,为了遮住漫天柳絮,头上绑着一块黑布头巾,柳絮入片片飞雪,落在头巾上。
刹那间,纪云想起《水浒传》里林冲被逼上梁山的场景:
凛凛严凝雾气昏,空中祥瑞降纷纷。须臾四野难分路,顷刻千山不见痕。
纪云一直等到蔡眀姬的背景消失在拐角处才回到庵堂。
田七敬佩的说道:“蔡姐姐的性格真是性烈刚直,视功名利禄如粪土,太后给她五品女官的身份都不要了,千里寻访故友。”
纪云叹道:“千金易得,官位也不难,唯有挚友难求。如果当年换成是哀家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也会为了哀家做同样的事情。哀家遇到蔡姐姐,是哀家的幸运。”
蔡眀姬就像一个炉灶,冷硬的外壳下是热心肠。
且说蔡眀姬在什刹海湖畔的路上步行,先去镖局雇佣女镖师。什刹海香火鼎盛,游人如织,很是热闹。
蔡眀姬路过一个巷子时,听到有人叫她。
“蔡掌事留步!”
蔡眀姬转头一瞧,见穿着孔雀驾着一辆马车停在巷子中间。
“何事?”蔡眀姬问。
孔雀指着马车车厢,说道:“这里人多眼杂,还请蔡掌事移步车里说话。”
蔡眀姬说道:“我早就说过了,不要她的钱。”
孔雀说道:“她有重要的事情交代——事关曹静。”
蔡眀姬走到巷子里,孔雀扶着她上了马车。
她弯腰拨开软帘一瞧,里头空无一人,纪云人呢?
蔡眀姬正要回头,却被孔雀捂住了嘴巴,一把推进车厢。
蔡眀姬呜呜叫着,拼命挣扎,双腿踢腾着车厢板壁,咚咚直响。
可惜这等动静在熙熙攘攘的什刹海里如一块石头扔进波涛汹涌的大海,根本引不起忙于奔波的路人们的注意。
孔雀一掌砍向她的后颈,蔡眀姬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孔雀堵住她的嘴巴,将双手双脚捆绑,套进一个麻袋里,随后在自己的上唇贴了两撇小胡子,戴上一顶可以遮蔽大半个脸的红缨毡笠,驾着马车消失在什刹海漫天飞絮中。
清风庵。
纪云抄经书,心头无端蓦地一紧,乱了笔触,抄了一半的纸写废了。
纪云换了一张纸,她心思纷乱,沾着墨汁的笔悬在纸上,迟迟没有落笔。
纪云把毛笔搁在笔架山上,不写了。
看看窗外,夕阳西下,远处一道道炊烟升起,宫外就是不一样,全是温暖的烟火气。
纪云想起她和蔡眀姬、曹静、金锁四个人相约将来一起退休买房置地养老的约定。
就在京城里买个带水井的四合院,一人一间屋,中间有个天井,一半种葡萄,一半种紫藤。
日常消遣,纪云喜欢看话本小说,金锁喜欢琢磨各种吃的,蔡眀姬闲来喜欢画几笔,曹静喜欢听戏,她在宫廷当女官的时候,一本本的抄录宫廷的珍藏的戏本子。
四个人不同爱好,每个人都过得很充实。
雇两个女仆照顾日常生活,每逢初一十五或者节庆日子,四个人结伴下馆子,放纵一下,吃饱喝足后在街上闲逛,四个相携,慢慢走回家……
然而这个最朴素的愿望已经成空。
纪云觉得无比寂寥,叫孔雀,想看他跳舞。
何以解忧?唯有孔雀一舞。
进来的却是田七,“孔公公家里有点事,说回去一趟,晚上就回来了。”
纪云说道,“哀家闷得慌,要去什刹海走走。”
田七劝道:“什刹海人多眼杂,何况天快黑了,太后——”
纪云已经一阵风似的走出门了。
我从未见过如此任性的太后!
田七只等跟上,命护卫们装扮成普通百姓的样子暗中保护。
华灯初上,什刹海的夜市开了,纪云和市井百姓们挤在一起喝馄饨、吃炸糕,左手一串去了核的糖葫芦,右手一串红柳烤羊肉。
纪太后弱小失忆但很能吃。
纪云其实对吃没有表面上那么有兴趣,她就是嘴巴寂寞,一口口食物进了肚子,短暂的安慰着灵魂,就不再寂寥了。
在这个大部分都穿单衣的季节里,山楂果外面那层糖稀外壳已经开始融化,不脆了,纪云咬了一口,有些黏牙,不好吃。
当着田七的面,纪云不好意思吐出来,勉强下咽,那股酸酸甜甜的味道却从胃里冲上来,纪云忍不住弯腰干呕。
田七吓坏了,把糖葫芦和羊肉串全扔了,扶着纪云坐下,“外面的东西不干净,别是吃坏肚子了吧?我们赶紧回去叫宋院判看看。”
不说还好,一说纪云觉得小腹一紧,好像真挺“着急”,说道,“快,扶我去厕所。”
田七环视一圈,“回去是来不及了,外面的茅厕又脏,脚都踏不进去,孔公公的家就在附近,不如去他家方便。”
纪云的脸色苍白,点点头。
与此同时,什刹海孔宅。
有权势的太监在宫外都置办私宅,孔宅是个两进的院子,一片柳絮在夜风中飞舞,如无根浮萍,飘飘摇摇,落在了孔家后宅的东厢房瓦片上。
瓦片之下,是个书房。
孔雀打开书架的机关,露出了夹层密室。
密室狭窄,只摆着一张铁床,蔡眀姬的双手双脚都被铁链绑在铁床上,鬓发散乱,歪着脖子。
孔雀走出去试探着她的鼻息,还有气,呼吸平稳,看来只是昏睡。
孔雀拿出一根铁丝,捅着锁眼,咔哒一声,锁开了。
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你要干什么?我好不容易抓回来的。”
孔雀回头,密室门口也站着一个孔雀,两个孔雀长的一模一样,都穿着绿直裰、红罩甲,只是门口的孔雀颈部的伤疤要粗一些。
这一对双胞胎孔雀。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有很多读者从细节里猜出答案了,两只孔雀,一个孔雀,一个孔“缺”,骚断腿的那个是孔雀,所以他找借口拒绝和怀安去混堂司泡澡,因为他不“缺”,一脱衣服就暴露了。
第19章 该吃药了
孔雀问:“大哥为何要抓蔡眀姬?蔡眀姬一去不回,岂不是打草惊蛇?她对母亲一无所知,即使去了荆州,还能查到连东厂都没查到的真相?”
站在门口的孔缺冷哼一声,“母亲说过,不要小瞧女人,就凭蔡眀姬刨根问底钻牛角尖的性格,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何况她孤身一人,在外头失踪或被拐卖、或被害了都有可能,就是东厂也无从下手。”
这对长相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就是神秘失踪曹静的儿子们。
孔雀道:“旋磨台上已经无辜死了五个秀女,大哥答应过我,不再滥杀无辜。”
孔缺呵呵一笑:“在你心里,我已经是嗜杀的魔鬼?我若要杀她,早就动手了,何必费力把她绑到家里来。我要从源头上阻止她刨根问题,这样做也是为了保护你我的秘密。”
孔雀问:“你要将她囚禁一生?”
孔缺说道:“我会把她送走——去陪母亲。想必母亲看到故友,有人作伴,心情会好一些。”
孔雀怒道:“这和囚禁一生有什么区别?你不要再自以为是了!谁愿意一辈子当笼中鸟?母亲看到蔡眀姬只会更难过!”
“住口!”孔缺一把拧着孔雀的衣领,将他抵在墙上,“难道紫禁城就不是个大笼子了?我们的笼子比紫禁城还大,母亲是那里的贵妇人,不比在紫禁城低三下四当个守仓库的小女官舒坦?我是你大哥,你得听我的——”
孔缺将孔雀的手搁在自己脐下三寸的地方,这里本该是男性用来传宗接代藏“雀”的地方,却空空如也,他缺了男人最重要的体貌特征,所以暂且叫他孔缺。
孔缺说道:“我是因为救你才变成残缺的、不男不女的怪物。你曾经发誓,一辈子都听大哥的话,这个诺言需要我再提醒你吗?”
孔雀的目光满是悲悯和挣扎,最终变成服从,他摇摇头。
“很好。”孔缺放开了孔雀,“这个女人十分难缠,为了避免出岔子,我会亲自将她送到母亲身边,这段时间我不在京城,你小心应付纪太后和怀安……”
孔缺伸手摸了一把弟弟的下巴,有些粗糙,就像打磨木器的砂纸,“记得每天都要把胡子刮干净,再擦些脂粉抚平毛孔,太监就得有太监的样子,你看那个太监长胡子?”
孔雀说道:“是,大哥。”又问,“大哥什么时候动身?”
孔缺看着外头的天色,“乘着还没有关城门,现在就动身,免得夜长梦多。”
孔缺从外头搬来一个箱子,兄弟两个将昏迷的蔡眀姬抬进箱子里,孔缺拿出一块中间裹着麻核的布,堵住了她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