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阿修罗》……
算了吧。
苏意生提早来到,说是想见证开机一刻。
要不是知道苏意生的演技会在这部片子里得到质的蜕变,这一切看上去都太让人担心了。
他的性格乍看和《阿修罗》的男主角程真一点都不像。
程真是个在高压教育下长大,敏感自卑的青春期少年,爱慕美丽的女主角。他拥有远超周围同龄人的金钱,在这段男女关系中,他是理应强势的“金主”,却被她玩弄得团团转。程母希望将儿子养成支配者,继承她的生意,没料到她的高压教育和过度保护反倒让他没有拿主意的勇气,只想服从强势方。
苏意生……就是个活宝。
不过,等顾渊走远去布置拍摄现场的时候,苏意生稍稍正色,低声说:“我跟阿渊认识好久了,放心吧,收了钱我会好好演,其实就算不收钱也一样,这部戏高中时我就听他念叨想拍,天天在簿本子上写写画画,那叫什么来着,很多个镜头画面的……”
“分镜剧本。”
顾渊曾将分镜剧本给她看过,让她对他想展现出来的画面有一定理解。
几乎所有的导演都会画分镜,大一些的制作会有专门的分镜师来将导演的想法细化,《阿修罗》自然没有这么好的待遇,只是这部剧本横跨了顾渊半个学生时代,用了六年空闲时间来填充,去掉废稿,也依然饱满得可以撑起一部结构完整的电影。
“对,他从高中画到大学,真让他拍成了,”
苏意生虚着眸子,看向正弯腰将反光板架好的顾渊——“你看,这导演还兼任摄像师、灯光师和打杂,所谓导演,便是他指挥他自己,”
苏意生调侃着,话里却不无敬佩:“甭管多大的剧组,他也是个导演了,而我还是跑龙套的,还有你,”他的目光落到段舒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单纯赞叹:“你好漂亮,我记得你在《绝地真人秀》上红了一波,他怎么把你骗来的?”
段舒:“才华和美色。”
苏意生听笑了,还想说话,顾渊已打点好一切,往牛仔裤上擦掉灰尘,迈步过来:“段舒,来拍a1。”
由于得跳着拍,片段有各自的编号。
a是指有女主角的戏分份,1是段舒的第一幕。
“两个月后你要去拍《恶鹰》,要抓紧将你的部份拍完。”
“所以,接下来你的时间会很紧,因为你没拍过戏,我尽量按着顺序来,让你更好进入状态。”
一谈到拍戏细节,顾渊跟换了个人似的。
衣食住行都无所谓,惟独电影抠细节抠得像身患强迫症。
尤其体现在话变得特别多这一点。
顾渊转目看向好友,薄唇微弯:“第二部摄影机没人来操控,你来了正好。”
“啊?”
吃瓜群众一脸懵逼地被拉了壮丁。
·
《阿修罗》主要角色不多,女主角的父母由顾渊叔姨请假来客串——
这还是段舒第一次见到他的家人。
顾渊的气质太孤冷,有张六亲不认的脸,有相处多年的朋友已经很惊讶了,看他和叔叔阿姨的相处模式,竟然是家庭亲戚关系都不错的类型。两人相貌态度和善,在舞台剧工作,表演经验丰富,只是没演过电影,顾叔笑言:“来之前在家里试过很多次,总算是适应了小顾想要的表演风格。”
虽然舞台剧跟电影不是一回事,但触类旁通,调整速度比一般人快。
《阿修罗》整个故事场景简单,女主角的原生家庭和学校。
当段舒走到镜头前,顾渊没立刻叫开拍,给足时间引导她的情绪:“你往左走一点,半步,对,多了,停!别动了,就这里,活动活动手脚,不然会很僵硬。这一幕罗秀娜已经知道家里出了事情,你觉得她遭逢家变会有什么反应?”
父亲出轨,要求离婚,强硬的第三者等着登堂入室。
等女主角站好位置后,又等了一分钟来拍素材镜头。
这里要在后期填补女主角对父亲的回忆和内心独白。
【内心独白:小时候,爸爸跟我说——】
【内心独白:做人要守信谦卑,要学会分享,不能自私,不能动不动就生气……】
顾渊用微信发了个表情,通知房门外的主角父母可以开始吵架。
“罗庭轩,你是不是又去见外头那个女人了,你说啊!”
“别拽我衣服,你疯了!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像不像个泼妇?”
“我像泼妇?我像泼妇还不是你逼的!秀娜快要高考,你是她爸爸,你在这个关头就不能忍忍吗?上一次你在我怀秀娜的时候去找小姐我都忍下来了……”
“行了,别老提咸丰年代的事!你要是为了秀娜着想,就不会在家里吵吵嚷嚷,说白了不还是怕我给钱养小三,不养你。我跟你说,人家跟你不一样,她有自己的事业,谁养谁还说不定呢!”
“你在说什么,人家是谁,你说清楚……!”
争执声浪一句比一句强。
女方的嫉妒怨恨,男方的无耻厌烦,都用语气表现得淋漓尽致。
舞台剧演员的一点好处,就是声音中的表现力很足,台词功底比一般演员厉害,不用另外花钱再请人配音。演艺圈中许多知名前辈就是话剧演员出身,受过大量话剧训练。
声台形表,缺一不可。
除去预算上的考量,顾渊亦很不愿意见到片子里要雇用别人配音,人跟声音不在一块儿,算什么演戏?以前科技落后,现场杂音多得后期都难以补救就算了,以现今科技,只要演员台词功底合格,就能收到清晰音源,没有理由再依赖配音。
段舒抬手贴在房门上,镜头拍下她的侧脸。
因为顾渊严格要求她的初始站位,所以早就布好的打光位恰巧从左后方的位置泻进来。
光源在她清丽小脸描上一道金边。
罗秀娜的年纪轻,为凸出少女感,段舒没化妆,只在开拍前敷了补水面膜,让气色和肤质状态更好。她有信心自己的外表比原书中的“罗秀娜”更有镜头说服力——因为她就拥有一张不施脂粉也美得令人慑服,得天独厚的脸。
顾渊的目光与镜头描摹着她的脸,垂落的细发,小巧肩头,与天鹅般的颈项,精致骄傲的美丽。在他眼中,她此刻是坠落人间的精灵。精灵心藏恶念,破壳而出的瞬间,就要将天使般的外壳破坏粉碎。
是他在美术社里想象过无数次后,落笔画成的油画,那一张张模糊的脸,在这一刻,终于拥有实在的轮廓,从梦中照进现实。
是眼前的段舒。
也只能是她,不会是其他人。
骄傲往往易碎,他屏住呼吸,心知剧情发展,期待看见精灵破碎的一刻。
把好的,美丽的,破坏重组,组成另一种样子。
是顾渊秘而不宣的美学。
她将脸贴到门上,倾听激烈的争吵声。
少女睁着黑眼珠,平静无波,彷佛只是一个旁听者。
粘稠的空气在她脸上凝成一层面具,被父母争吵惹起的烦躁感使她将五官线条绷得越来越紧。
【内心独白:可是他教我的,自己都做不到。】
【此处插入罗父对主角的所有期许念叨。】
【内心独白:为什么大人总是喜欢让小孩完成他做不到的事?】
这里有大段的心理独白需要后录,而她要在心里默念着独白的同时,变换表情——
听到母亲提及自己要高考的时候,那根绷紧的弦变了。
少女眉头微搐,干净明丽的眼瞳轻颤。
情绪是最佳的化妆品,当怒意染上脸颊,是比腮红更自然的颜色。
罗母拔高声线:“你要离婚,我就带着秀娜走!”
悬着的弦,无声地断开了。
【剧本:愤怒到达极点,罗秀娜暴怒,冲出房门,走过长廊,抓起转角花瓶往楼下客厅处一扔,在正争吵的父母中碎开’】
拿来砸的花瓶是糖玻璃做的,即使碎开也不容易对演员造成伤害,这也是顾渊着急开拍的原因之一,糖玻璃在常温下会慢慢变得柔软粘手,到时候抓起花瓶粘在手掌摔不出去,整条重拍不说,一个精致的糖玻璃花瓶也费钱。
要不是砸在两人中间,不做任何防护容易受伤,顾渊都想索性砸个真的了。
在顾渊划好的位置停下,一分不能差。
只有这个位置,在一楼客厅操纵着二号摄影机的苏意生才能拍到导演想要的角度。
少女纤细的手举起花瓶,顾渊追在右侧调了个近镜特写,将她瞬间绷紧的手臂线条拍得细致无比。花瓶掷下,正正落在夫妇中间,清脆碎开。
壮丁苏意生按照着导演教的,什么时候该按哪个键,尤如录好指令的机械人,从下往上拍。他站的位置能看到,和镜头拍到的是一样的景色——
映入苏意生眼中的少女,眉梢眼角尽是冰冷的怒气,双目几乎要变成赤色。顾渊说过演每个角色的难度都不一样,演罗秀娜,对段舒来说,难就难在无处安放的暴虐情绪,因为她是个很少失控,情绪极为稳定的成年人。
要有控制地要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