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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眉梢点花灯 (沉筱之)


  “为我担心?”
  “你年末就满十九了,寻常女子到了你这个年纪,哪有没嫁人的?如今看来,裴府的二少爷纵然门第家世俱佳,到底不是良配,你与他的亲,退了便也退了。我原还想等退亲的风声过去,为你去说一门亲,可你这厢被提了校尉……”
  “女子一入军中,哪怕常驻金陵,不必南征北战,也为夫家所不喜,实难议亲。你终归是要嫁人的,这么耽搁下去,今后又能嫁去谁人府中?”
  方芙兰的话是实话,大绥从了军的女子,大都孤老一生。
  便说老太君,当年也是耗到了二十四五,才嫁给了裴府的太老爷。
  那年间的裴府可不比现下,太老爷仅不过一名七品县令,而老太君已贵为堂堂四品将军。她嫁入裴府,是实实在在的下嫁。
  云浠听了方芙兰的话,却道:“我没想这么多,更没有想着要嫁给谁。”
  她顿了一下,又说,“阿嫂不必急着为我议亲,要是已有说上的,便都帮我退了吧,左右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不想与不相干的人绑在一起”
  不相干的人?
  可是,什么人才是相干的,什么人才是不相干的?
  风灯明明灭灭,方芙兰看入云浠的眼,良久,轻声问:“阿汀,你实话告诉我,你心中是不是有人了?”
  云浠怔了一下,本想矢口否认,可再一想,她世间至亲失尽,心中的这些话,不对阿嫂说,还能对谁说呢?于是轻声应:“是。”
  “是……琮亲王府的三公子?”方芙兰小心翼翼地问。
  云浠垂着眼,过了会儿,轻轻地点点头。
  方芙兰见她承认得这么干脆,一时间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半晌,她问:“那他……也喜欢你吗?”
  云浠紧抿着唇,摇了摇头。
  “是不知道,还是不喜欢?”
  “大概是,不喜欢吧。”云浠低声道,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想了许久,才说,“他的心思好像不在这里,也不在任何人身上,在……很远的地方。”
  就像他这个人,哪怕再随和,再温柔,也似乎与人保持了一段云山雾罩般的距离,淡漠且疏离,仿佛他的红尘,不是这世间红尘。
  方芙兰温言劝道:“阿汀,莫说侯府如今败落了,便是没有,三公子贵为将来的王世子,贵为亲王,也很难娶一个将门出生的女子。且再说,他如今看起来是转了性,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与他相交不过尔尔,又怎知他骨子里究竟是怎么样的?你在金陵当了这么些年的捕快,为他收拾过的烂摊子岂止一二,就不怕他又变回去吗?若是……”
  方芙兰叹一声,“若是他心中也有你倒也罢了。长嫂为母,阿嫂拼着不要颜面,也雇人去琮亲王府为你说一说亲,可你也说了,他心中……是什么人也没有的,如此一来,哪怕咱们女家先登门,这亲事也是不会成的,反倒要累你落个攀附权贵的名声。”
  “阿汀,你听阿嫂一句劝,把你对三公子的心思收一收。你们缘分浅,不值得。”
  月色悱恻,映着院中疏影横斜。
  云浠只顾垂眸盯着院子里交错的影,半晌,说:“阿嫂放心,我自有分寸。”
  这话模棱两可,既没应了方芙兰,也没回绝她。
  可方芙兰却咂摸出了其中滋味。
  情之一字上,何为分寸?是明白他的心思,也明白自己的心思,所以规行矩步,不越雷池一步,只在寂无声处,安静且惊心地守着这个人吗?
  方芙兰道:“阿汀你……是真的非常喜欢他?”
  “我不知道。”云浠说,又低声解释,“我从来没喜欢过什么人,不知道现在这样,算不算非常。”
  方芙兰再叹一声:“阿汀,阿嫂是过来人,有的话纵然锥心刺骨,但都是为了你好。在心里装着一个得不到的人,是很苦的,时间一久,越能明白其中滋味,阿嫂不希望你这样,趁着还早,尽力止损,好吗?”
  云浠没答。
  方芙兰言尽于此,对云浠笑了笑,温言道:“去歇着吧。”
  云浠点了点头,回到自己院中。
  脏脏早已睡了,听到院门口有动静,撒腿迎上来,见是云浠,一面叫一面绕着她撒欢。
  云浠却有些低落,蹲身抚了抚它的头,回了屋,沉默地坐在塌边。
  其实她不明白,方芙兰为何会说,在心里装着一个得不到的人,是一桩很苦的事。
  云浠看着跟着自己进屋,在地上打滚的脏脏,想起那日在南安王府,程昶听说脏脏长得像阿黄,就把脏脏送给她。
  她想起更早以前,在衙门的柴房口,他买了一串糖葫芦给她。
  想起当日在裴府,她受了伤,他悉心为她包扎伤口
  苦吗?一点也不。
  也许正如方芙兰所说,他们门第不登对,琮亲王府不会要一个将门女,他既不喜欢她,有朝一日,他也许会娶旁人。
  云浠想,要是三公子娶了旁人,她肯定会难过的。
  可是她不觉得这样就叫做苦。
  自哥哥战死,三年下来,肩上重担摧人心骨,连日子都暗无天日,能遇上这么一个人,就像是在云霾遍布的穹顶突然倾洒而下了一道晖光。
  茫茫雾野里点了灯,她逐灯而行,便也不冷不累了。
  云浠一直觉得,能遇上程昶……落水后的程昶,是上天给她的,难能可贵的恩泽。
  因此能喜欢上他,也不该是苦的,而是她的福气。
  这么一想,她就高兴起来,看着地上打滚的脏脏,把它拎起来放在自己膝头,伸手从枕下摸出缠了绷带的匕首。
  今日她卸了捕快的任职,缴了剑,暂时没有随身兵器了。
  不过她升了校尉,今后除了兵部分发的长|枪,还可以自行佩戴兵器——就可以把这匕首带在身边了。
  云浠翻来覆去地看了匕首几眼,重新将它塞回枕下,仰头倒在榻上,睡了个酣畅淋漓的觉。
  ……
  晨间落起雨。
  天色微亮,程昶一下从榻上坐起。
  他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上是细细密密的汗,连里衣也被汗液浸湿了。
  他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他仍躺在手术台的无影灯下,看着一旁的大夫为自己推针。
  有护士闯进手术室里,说:“张医生,两种起搏器都有库存,就是家属还没赶到,不知道用哪一个。”
  张医生一点头,说:“给他打个电话。”
  电话接通,张医生出了手术室,摘下口罩,刚拿起手机,只见医院长廊尽头,有一人穿着无菌衣奔过来。
  程昶认出他,是老院长的儿子。
  “总算到了。”张医生说,“双腔的起搏器不行了,他心脏病严重,心动力不足,要换三腔的。”
  “那就换。”
  “三腔的有两种,国产的加手术费,总共十五万,美国进口的比较贵,加上手术费一共三十万左右,效果肯定是进口的好,如果术后恢复不错,回去上班做点轻松工作不是问题。”
  “给他用进口的。”老院长的儿子说,“他不缺钱,生生父母留下的遗产足,自己赚的也多,就是得了这病……总之,以后无论要换什么仪器,用什么药,都给他最好的。”
  明明已推了麻药,明明知道自己在梦中。
  可开膛剖胸,起搏器植入心脏皮下的剧痛却如真实经历一般,简直生不如死。
  直至手术结束,医生为了缝了针,关了胸,把他推入重症监护,那种痛感仍在。
  两个护士进病房来为他测血压,一人俯下身,掀开他的眼皮,细细看了看,随即看向检测仪,报起数据,末了叹一声:“多好的人啊,真是可惜了。”
  “可不是,”记数据的护士应道,“长得这么帅,性格又好,听张医生说,无论学历还是工作履历都金光闪闪,要不是得了这病,我都想追他,唉……”
  言罢,往他的静脉里似注射了什么,离开重镇监护室。
  也许是静脉里的药物终于起了作用,程昶再往四周看去,视野渐渐模糊起来。
  慢慢地,直到变成一团白茫茫,他陷入更深的昏迷当中。
  ……
  程昶喘了好一阵的气,慢慢抬起头,轩窗,古榻,琉璃屏风,仍在琮亲王府,他仍是王府里的小王爷。
  可是方才那个光怪陆离梦实在太真实了,几乎是续着上回的做下去,仿佛是他当下正经历着的一般。
  他默坐了一会儿,缓缓地敞开里衣,垂眼看去。
  胸膛光洁紧实,没有缝过针,没有狰狞遍布的伤口。
  程昶坐在榻上,神思微缓,可心中却慢慢浮起了一种荒诞之感。
  因为他想起了一桩事。
  他一共做了三次心脏手术,一次搭桥,两次装起搏器,分别时单腔起搏器和双腔起搏器。
  也就是说,三腔起搏器他没有装过。
  自然他天生心脏病,知道有朝一日,他如果心力不足再犯病,也许就需要把双腔起搏器换成三腔的,可是……
  他并不知道三腔的起搏器的具体价格。
  不知道什么用国产的,手术费十五万左右,用进口的,加上手术费要一共三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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