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昶敛了敛嘴角,一时沉默下来。
他知道凡事不会这么巧,这耳珰若不是林若楠刻意摘下留在里面的,就是王妃或者张氏授意让她摘的,终归是做传情达意之用。
程昶对林若楠其实没什么感觉,几个月频频相处,也说过不少话,但就是生不出分毫情意。哪怕娶回家,至多能做到相敬如宾,琴瑟和鸣那是万万谈不上了。
程昶也闹不清自己喜欢什么样的。
他上辈子说到底,没动过几分真感情,恋爱谈得虽多,大都无疾而终,穿过来前已当了好几年单身狗,于是也想得很开,觉得一个人过一辈子其实很不错,不然,就找个真真正正的心上人。
但他也没再将锦盒里的莲糕给云浠。
到底是一份心意,程昶想,他接不接受是一回事,但如果转赠出去,那就有点不尊重人了。
这就好比他从前收情书,收得太多,有的根本没时间看,但还是仔细藏在抽屉里,没扔了,也没随意拿给旁人取笑。
写信人怀着满心悸动落笔成诗,不该糟践。
程昶唤来一名厮役,把锦盒递给他,说:“帮我收好。”
然后他看向云浠,欲说正事,却见她垂眸坐着,双手规规矩矩地搁在膝头,许久不言语,像在发呆。
这姑娘一向伶俐,该不会是饿傻了吧?
程昶如是想着,便说:“附近有个酒楼,走,带你吃晚饭去。”
言罢便已起身,往观音庙外走。
云浠一愣,拾了搁在一旁的剑亟亟追上,道:“不必麻烦,今日王府摆宴,三公子不是应了王妃殿下要回府用膳么?这会儿吃了待会儿怎么办?卑职衙门里是供饭菜的,等下回去有的吃。”
王府之所以摆宴,那是因为王妃见到林若楠临时起意,等开宴时辰已很晚了。
“没事,我陪你先吃点,再回家里。”程昶道,“上回艄公那事儿麻烦你,就说要请你吃顿便饭,这回又麻烦你跑一趟。”
看了眼天色,又笑,“正好我也饿了。”
天末覆上云霞,街口酒楼灯火辉煌。
或许是因为入了伏,金陵人闲着不爱出门,酒楼的生意并不怎么好,门前迎客的小厮昏昏欲睡,乍一见程昶,跟见了神仙似的,目瞪口呆了好一阵才自梦里醒神,连忙把贵客往楼里请。
到了二楼雅阁,程昶点了菜。
等菜的当口,他也不耽搁,对云浠道:“其实我让人去你府上找你,并不是柴房那里有了动静,而是我自己有事要麻烦你。”
他斟酌了一下,继续道,“你还记得裴府老太君寿宴那天,跟着我们去水榭,手心有刀疤的仆从?”
“记得。”云浠一点头。
那刀疤仆从是最初把金砖给艄公的人。
艄公受他之意,把金砖塞入三公子袖囊里,想要害他溺水,后来没成事,艄公反被人追杀,来京兆府投案,不想却被毒死。
程昶便让张大虎扮作艄公的模样,关在京兆府柴房里,引杀手前来灭口。
可惜一个多月过去了,柴房那里竟没有丝毫动静。
眼下出现的这个手心有刀疤的仆从,倒成了他们唯一的线索。
程昶道:“我日前收到一张字条,应该是这个刀疤人留的,他说他没法直接来王府找我,要等月末夏至节当日,想办法与我见上一面。”
夏至节本是大绥一个寻常佳节,但今年塞北大捷,今上喜极,命钦天监挑日子,拟定在夏至节当日,出绥宫与民同乐。
今上要出绥宫,程昶这样的皇室宗亲自然要作陪。
“我到时伴驾,可能不大方便。除我之外,只有你见过那个刀疤人,因此想麻烦你当日帮我留意,若寻到他,带他来见我。”
“行。”云浠一口答应,“夏至节当日,我也正好巡街,到时一定多留意。”
不多时,小二上了菜。
菜肴不多,不浪费,但足够他们吃。
云浠看着桌上菜色,俱是口味清淡的,心中有点困惑。
早前三公子常在金陵闹事,她不是没去收拾过烂摊子,画舫酒楼均有出入,彼时见满桌琳琅,尽是珍馐海味,味儿都重得很。
怎么三公子落了一次水,连口味都变了?
当日为他看诊的大夫不是说他没什么事么?没听说需要忌口。
云浠不由抬目看向程昶。
只见他齐了筷子,吃饭的时候很安静,但又不算刻板规矩,夹菜舀汤,动作雅致且洒脱。
她从未见过有人吃饭吃这样的。
既不放浪形骸,又不古板乏味。
非常好看。
当然她没见过实属正常,这是后世结合了西方文化的餐桌礼仪,程昶做风控,客户大都是商界大佬,他自然学得精髓。
似觉察到云浠在看自己,程昶目光一抬,问:“是不是菜式不合你胃口?”
欲换过小二再点。
云浠连忙拦了,说:“不是。”
过了会儿,她解释说:“卑职就是觉得……三公子变了。”
程昶愣了下,只一笑,没怎么在意。
几月下来,很多人都这么说,说他吃一堑长一智,落水以后转了性,不再像以前那样胡闹了。
诚然也有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知他以后会不会变回去。
云浠见程昶安静下来,心中的困惑越积越深,仿佛要压不住了似的。
“其实也不是变了。”她又道。
“卑职从前与三公子接触不多,不知道您究竟是什么样的。”她抿了抿唇,“卑职就是觉得,落水后的三公子,不像是……这里的人。”
她没说这里是哪里。
金陵?仿佛不大对。
大绥?仿佛也不妥。
但这里究竟是哪里呢?
云浠抬目望向程昶,想要试着解释。
却见程昶慢慢地停了箸,怔然地看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有点忙,中途还跑了好几趟医院,所以章节有点短小,明天开始努力多更点,日双更我不能保证,但我可以试试~
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了,那么咱们今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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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章
程昶其实是个得过且过的人。
上辈子身如浮萍, 无所归依,满门心思都花在“如何好好活着”这一生命基本命题上。
而今到了这里, 心态上其实无甚差别, 有人想杀他,整日疲于奔走, 不过是为了保命。
云浠这一句话,蓦然揭开他两世为人尘封已久的乡愁。
他停了箸,移目看向酒楼栏杆外的闾阎古巷, 不知怎么,忽然怀念起二十一世纪的高楼大厦,通勤时分川流不息的车辆,以及行色匆匆的人群。
他生活在信息时代,城是不夜城,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既近又远。
他没有特立独行, 却享受这种距离, 就好比大学时的几个舍友毕业后各奔东西,有的再也没见过,有的还时常聚一聚, 反正谁也没有失联的危机感。
网络的出现把天涯与咫尺间的界限变得模糊,距离反而更多是情感上的距离, 合则聚, 不合则分,不像在这里,时辰、里数、尊卑, 分寸可数,都在丈量之间。
程昶没想到自己竟会这样怀念起曾生活过的那个时代。
然后他发现,所谓乡愁,原来是一个时代一段文化烙刻在人灵魂深处的深痕,任凭他漂泊无依,也配得上拥有。
也并非他穿越千载时光,就能轻易舍下。
“三公子。”云浠见程昶出奇的沉默,忍不住问,“卑职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程昶道。
他看她一眼,心中其实十分感念她方才一语珠玑,让他头一回体会到所谓乡愁这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但他没有倾吐心声的欲望,顺着她的话头,语锋一转,问:“你是金陵人吗?”
云浠一点头:“是,小时候出生在这里。”又道,“但我儿时跟着父亲和兄长住在塞北。”
程昶问:“你这一身本事,就是在那里学的?”
“一身本事?”云浠不解。
她想了一下,愣然地问,“三公子可是指我的武功?”
大绥纵然开化,到底还是古代,男子出将入相,女子持家育子,才是常态。
朝廷纵然允了女子入仕,官通常也做不大,多数还是从文,习武的很少,且因为没个姑娘样,大都被人看作异类。
便说老太君,她能有今日地位,实则也是因为与琮亲王府、与皇贵妃陵王之间的关系,若仅只是一个女将军,不至于受人敬重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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