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随后整改禁军,召故太子程旸的一等侍卫宁桓为贴身侍卫,将殿前司、皇城司、翊卫司辖下八十万禁军缩减为六十万,多出来的二十万人分去天下兵马所需之处,其中七万归了新的忠勇军。
自此,忠勇侯府的冤屈真正得以昭雪,新帝重用云洛,再度把镇守塞北的重任交给他。
塞北苦寒,一入冬便大雪封路,眼下已值七月末,云洛一行人再不能耽搁,是时应当起行了。
这日清早,天还未透亮,只听绥宫宫门的小角门“吱嘎”一声,一名身披墨蓝斗篷,眉清目秀的人提着风灯出得宫来。
守宫的侍卫长迎上去道:“田大人,您这是外出办差?”
田泗点了点头:“是。”
田泽继位后,并没有给田泗指差事,宫里的掌笔内侍仍是吴峁和他的小徒弟,但贴身伺候的,只田泗一人。
宫中人一开始称呼田泗为公公,后来听说他实际上是当今圣上的义兄,从前还跟着云麾将军做过校尉,不敢再喊公公,都尊称一声大人了。
田大人要出宫,还能去哪里?
侍卫长连忙命人备好马车,吩咐道:“送田大人去忠勇侯府。”
新忠勇军明早就要启程,陛下是以召云洛等人于今日晚上进宫用膳,宫门侍卫原想着等正午过后,在宫门口列阵来迎,没想到这才一大早,田大人竟亲自去侯府请人了——忠勇侯府的圣眷,真真是天下独一份儿的。
田泗到了侯府,由府外阍人径自引入正堂,对云洛行了个礼:“侯爷。”然后说,“我、我来看看阿汀。”
“阿汀她、她怎么样了?”
云洛叹了一声,“一个人收拾行装呢。”
“她、她今日,真的要走?”田泗问,“不——不随你们,去宫里了。”
云洛道:“随她吧。”
沉默半晌,又说:“她放不下,能出去走走,其实也好。”
其实云浠能如今日这般,已经很好了。
云洛还记得程昶消失的那一日,他到处都找不到她,后来沿着绥宫往西山营的路一寸一寸地寻,直到第二日清晨,才发现云浠抱着程昶的衣袍,一个人躺在官道旁荒草从中,双目空茫无着,泪几乎都流干了。
她的身旁有许多白色的灰烬,云洛后来铲了一些,送去太医院验。
太医院的人说,是尸灰。
云浠回到忠勇侯府后,成日躺在榻上,不吃不喝,偶尔闭眼,一声响动就睁开,也不知道睡没睡。
但云洛知道她会这样,不是弃绝生念一心寻死,云氏一门的儿女坚韧无比,无论如何都能活下去,她只是伤心到了极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后来琮亲王府听说了云浠的事,思来想去,寻媒媪上门退亲。
琮亲王与琮亲王妃其实是好意,他们不愿用一纸婚约束缚住云浠,昶儿这么喜欢这个姑娘,一定也盼着她能好起来。
谁知云浠一听说琮亲王府要退亲,隔一日便整装梳洗,到了琮亲王府,请琮亲王与王妃不要解除她与程昶的亲事。
她亲眼看着他灰飞烟灭,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与他之间只剩这么一丁点关联,她不想她死后,连名字都不能与他写在一起。
云浠这些日子瘦了许多,琮亲王妃看着她身姿纤弱地跪在王府的正堂里,饶是难过至极,也努力咬着唇,拼命忍着一滴泪也没流,实在心疼不已,走上去扶起她,说:“好,你愿做昶儿的妻,那你就是他的妻,昶儿这辈子,只有你这么一个妻。”
云浠从琮亲王府回来,带回了一身吉服。
这是程昶请扬州的冯氏绸缎庄为她制的嫁衣。
程昶上回在皇城司的大火里失踪,后来便是在扬州的冯氏绸缎庄里醒来,再后来,云浠来扬州找他,冯屯在绸缎庄取了一身裙裳赠给她。
程昶一直记得云浠穿那身裙裳的样子,很好看,所以他请冯屯为她制了嫁衣。
云浠对着那身嫁衣看了一日,没敢换上,直到云洛进屋,她忽然扑到哥哥的怀里,惊天动地地哭了一场。
她想起程昶最后说,总以为还有一辈子的时间证明我也深爱。
其实他不用证明,许多事他不曾宣之于口,但她的点滴他都记在心头,便如这身嫁衣一般。
如此,便已是深爱了。
尔后,云浠便努力地,一点一点地好了起来,虽然仍旧吃不下,但坐在膳桌前,到底能咽下一些蔬食了;虽然仍旧睡不好,但合上眼,也能歇上一两个时辰了。
处暑祭天过后,云浠一个人进宫去见田泽。
她对田泽说:“陛下给臣一桩差事吧。”
田泽道:“好,你想要什么差事。”
“都行,臣是武将,领兵,平乱,赈灾,能四处走走的差事就好。”
彭城有山匪闹事,上报朝廷,这是小事,枢密院那边原本打算派个校尉过去看看就好,没想到隔一日圣诏下来,亲遣当朝三品云麾将军前去彭城平乱。
忠勇军是明日出发去塞北,云浠今日就要走,她带在身边的亲兵不多,只有崔裕他们几人,田泗听了这个消息,不能放心,辗转思量,与田泽打了声招呼,一大早来侯府看云浠。
田泗在正堂等了云浠一会儿,见云浠还不出来,便与云洛一起去小院寻她。
云浠的行装早已整好了,正在院中与脏脏道别,见田泗来了,并不意外,笑着道:“我把脏脏交给你了,记得帮我照顾好它。”
田泗点头道:“阿汀你放、放心。”
云浠不舍地再看脏脏一眼,随即回了屋,将行囊的结系好,背上搁在木桌上的竹画筒,往正堂走去。
田泗与云洛见了这竹画筒,一时都没有作声。
那个画筒里有程昶的画像。
她还是想去找他。
哪怕看着他灰飞烟灭,她还是要去找他。
只是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所以才跟田泽领了份差事,走到哪儿便算哪儿吧。
阿久、白苓、还有白祥秦忠等人也已等在正堂了,一行人一起送云浠出了忠勇侯府,阿久道:“阿汀,你办完差,就来塞北,我在塞北等着你呢。”
白苓道:“大小姐此去不必有后顾之忧,阿苓会照顾好家人的。”
云浠对她们笑了笑,没说什么,翻身上马。
“阿汀。”看着云浠扬鞭要走,云洛忍不住唤了她一声。
清清淡淡的秋光中,云浠回过头来,她的眉眼干净明媚,与往昔一样,只是多了一分挥之不去的沉静。
这份沉静让她如一枝雨后海棠,坚韧、飒爽,却又柔美至极。
云洛想,他的妹妹,彻彻底底地长大了,有她所爱,有她所恨,有她埋于心底永不摧折的深情。
“算了,没事。”云洛道,“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记得写信报平安就行。”
“好。”云浠点头,“哥哥也是。”
说罢这话,打马扬鞭,带着崔裕几人,纵马消失在街巷尽头。
送走了云浠,云洛与侯府众人整好行装,见日近黄昏,便与田泗一起带着脏脏往绥宫而去。
田泽早已亲自等在宫门口了,云洛一到,连忙带着忠勇侯府的众人上前拜见:“末将来迟了,竟让陛下久等。”
“少将军不必多礼,是朕急着为少将军践行,早了一刻来宫门口等着。”田泽温声道。
当今圣上与忠勇侯府羁绊甚深,所以私下里,并不称云洛为侯爷,而是与忠勇旧部一样,喊他一声少将军。
筵席就设在集英殿内,待侯府的一行人一一向田泽见过礼,吴峁便引着他们往集英殿去了。
圣上与侯府众人私下并不拘礼,不多时,宫人便捧着肴馔入了殿中。
吴峁见筵席井然有条,看了跟在身旁的小太监一眼,领着他,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集英殿。
黄昏时分,天地都是温柔的霞光,小太监跟着吴峁在宫台走了一截,问:“师父,我们不去陛下身边伺候了么?”
“去什么?”吴峁端着拂尘,走得四平八稳,“筵罢了自有宫人收拾,陛下回寝宫自有阿泗伺候,当今圣上是个实在脾气,且耳清目明,不需要有人跟在身旁奉承着供奉着,更不需要叙家常时,外人站在旁侧支楞着耳朵听着。”
“家常?”小太监一愣,“师父是说,陛下将忠勇云氏一门当做自家人?”
“难不成、难不成……”小太监细细想了想,忆起先时侯府一行人进宫时,陛下对着当中一名面如皎月的素衣女子多看了一眼,这个女子叫什么来着,哦,白苓,“难不成陛下想娶忠勇旧部的白氏女为妻?”
“蠢东西。”吴峁一扬拂尘,拂尘尾径自扫到小太监脸上,“陛下的妻,那是什么?那是皇后,是母仪天下之人,非大家出生,能服天下者不能任之。何况皇后的家人,那叫外戚,你见过哪个皇帝把外戚当自家人的。再说陛下生于民间,历经磨难,表面仁和,实际心性弥坚,岂是轻易动心之人?只怕陛下与那白苓姑娘,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
“杂家说的自家人,是陛下与云氏的羁绊,是老忠勇侯对陛下的再生之恩。”吴峁悠悠道,“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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