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意如藤蔓,一瞬之间肆意生长,慢慢覆上他的心间,覆上他的渺小天地,以至从此以后,他的天似乎再也没有亮起来过。
陵王把自己关在宫所里,什么人都不愿再见,直到的皇后的三七过去,宫中小停灵毕,皇后的棺椁迁往梓宫,直到柴屏在殿阁外说,忠勇侯府的宣威将军拿军功求陛下赦了方家小姐的罪,不日要迎娶方家小姐侯府的少夫人。
她成了侯府的少夫人,便不再是从前的她了吧。
但这又怎么样呢?
这些日子,他独自关在宫所,任凭恨意在心中一点一点酝酿,任凭凡心一点一点入魔,亦早已不是过去的自己了。
陵王从宫所里出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见了当初有意投诚自己的裴铭与罗复尤。
因他二人是从塞北回来的。
方远山临死前说,程旭最后避去了塞北,于是他让裴铭与罗复尤通敌达满部落的二皇子,以一张布防图为代价,请他杀了程旭。
要说有多恨程旭,其实也不尽然,陵王只是觉得他该死。
他觉得,他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程旭凭什么不死?
何况太子病重,而今他既盼着云舒广能从塞北带回程旭,倘他得知程旭死了,岂不要病危不愈?
何况郓王私挪了塞北的兵粮,倘程旭因忠勇军战败而亡,郓王岂不罪加一等?
通通到这地狱来吧。
其实陵王让人将布防图送去塞北前,曾想过后果,他知道这张布防图或许会害了忠勇侯府,害了塞北的万千将卒。
他还记得那个将方芙兰从湖水里救出来的朱衣姑娘,她救了芙兰的命的那日,也赠了他一口续命的气,可是他没有迟疑,一颗心已堕魔,他对人命没有怜惜,对是非亦不再执着了。
所以这些年,他一个一个地杀,拦在他路上的,挡在他前方的,甚至他看不顺眼的,心中一点愧疚都没有,一点畏惧都没有,最后,便杀到了程明婴身上。
只是偶尔入梦,时时觉得自己在下坠,像是堕于无底深渊,耳畔尽是刺骨的风,割在肌理,像刮骨钢刀。
陵王是在云洛“过世”的一年多后,在一间药铺于方芙兰重逢的。
她穿着一身服丧的素服,与他见礼。
时过境迁,他们彼此都没有再诉往事因果,亦没有再提当年情动。
期盼已久的重逢掀开的只有深埋心底的沉疴。
大约当他们错过了相互救赎的一刻,彼此又都没能独自撑过来时,这世间的所有美好与善意于他们而言皆是不配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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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二章
深崖下雾气缭绕。
陵王站在崖边, 对程昶道:“其实你没必要追究什么往事因果,你今日能到这里来等我, 说明你早已料到兵变的后果, 不同的只是成王败寇罢了。”
“你说我无故杀你,可当年若换你在我的境地, 你未必不会做出同样的事。我到底是为自己争过了。”
程昶道:“既然争过就该有得到,起码不再失去,但你看看你如今还剩下什么。”
“你什么都没有了。”
陵王冷笑道:“换作你, 你便能做得好些吗?当初逼死柴屏的不是你?利用云浠,逼迫程旭进宫不是你?设局迫使我与那个老皇帝兵戎相向的不是你?纵然我早有弑帝之心,你何尝大悲大善一力止干戈了?”
“我今日败在此,我认了。可是你,那个老皇帝会放过你吗?便是你今日安渡此劫, 从今往后, 你又该怎么办呢?”
陵王道:“天下大势所趋, 你若安渡此劫,云洛为护云浠,必将联合忠勇侯府、裴府与皇城司保你, 你本来就握有三司,手上再掌了这些兵, 便是坐拥半壁江山了。倘那个老皇帝除不掉你, 走到天下易主的一日,一个孱弱的东宫,一个大权在握的王, 朝野必将动荡。哪怕你心怀慈悲不愿流血,手下亦会有人帮你铲除异己,因为他们也要保命,因为程旭若承大统,有朝一日帝王猜忌,他们这些蝼蚁再来绸缪便为时已晚了。”
“到时朝堂血流成河,成百上千条人命因你而亡,甚至你亦身处动荡中心,你要怎么做?”
“你已一脚踏入这深渊,你的手上业已沾了血,从今往后,若想保命,只有恨不休,杀不休!永远没有结束!你最终,会变成与我一样的人。”
“你与我,终究是一类人。”
程昶道:“若我是当年的你,的确不会坐以待毙,但冤有头,债有主,你既要公道,为何不去找你的父皇,问他为何偏宠田泽却将你弃之不顾?为何不去九泉之下寻你的母妃,问她为何一时利欲熏心加害宛嫔与田泽?因为你不敢,你不敢顶撞你的父皇,亦不甘心屈从你母妃犯下的罪孽。满腔怨愤无处宣泄,你这才选了杀田泽,亡塞北。”
“阿汀救了你心上人的命,你却害她父兄。”
“忠勇侯府满门忠烈,你却让云舒广枉死。”
“程明婴是你的血亲兄弟,你不顾惜他的性命。”
“塞北千万将士保家卫国,却因你的一念埋骨黄沙。”
“我从不觉得自己善,也不认为以德报怨是什么好事。这世上握起屠刀皆有握起屠刀的理由,人之所以为人,便该有爱有恨有情有欲,何来放下成佛?所以他人害我性命,我就是争到死,也要让为自己讨回公道,也要换一个血债血偿的结果,但我绝不将己身之苦加诸无辜之人。”
“因为凡这样做的人,皆是无能,皆是懦弱,皆是没有魄力为自己争,没有勇气正身明法,所以才屈从于自己的悲苦永远也走不出来,才因恨怨牵连他人,如此因恶行恶,永劫不复。”
陵王听了程昶的话,良久,道:“你自是这样说罢了,若今日你能安渡此劫,皇权更迭在即,流血在所难免,难道你还能走出第三条路来?”
“你怎知我不会?”
山崖的风停了,陵王隔着晨曦看向程昶,嗤笑道:“那我真是拭目以待。”
不远处传来兵马声,山中叛军伏诛,殿前司与忠勇军收拾残局,已有人就要找到这里来了。
程昶于是道:“你的父皇快到了。”
陵王的脸上的笑意收了,变得安静异常。
程昶又道:“太平盛世,天下兵权皆在帝王之手,其实你早就知道起兵的后果,但你还是要搏这一把,因为你早已经疯了,受够了。”
所以也只好用一句成王败寇安慰自己,岂知不是想让这一切早一日结束。
陵王淡淡道:“今日虽是三方相争,彼此角色却早已明了。你为鹬,我为蚌,你我都不是渔翁,便都没有好下场。我走到绝境,我认了,你的处境就比我好吗?那个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九五之尊是不会放过你的,你我都一样,皆在地狱。”
程昶道:“我在地狱是因为你父皇要杀我,但我问心无愧,如果有一线生机,我便要活下去的,敢问殿下,眼下陛下派出这么多殿前司的兵马,在这山中拼命找什么呢?”
这话出,陵王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在找你。”
“与田望安重逢后,你的父皇终于彻底对往事释怀,蓦然回首,才发现这些年他亏欠你良多,这几个儿子里,他最对不起的就是你。”
“所以就算你起兵反他,就算你想要弑帝,他也想在屠刀下保住你的命,所以才派殿前司在山中搜寻,预备着将谋反的罪名推给随便一位将军,然后带你回宫去。”
“用他临终前的后悔,弥补你半生蹉跎的孽债。”
“让你好生感受这迟来的父爱。又或者,在那个粉饰太平的宫里,应该是父慈子爱。”
“你可愿?”
然而陵王听了这话,茫然地立了许久,忽然大笑起来,笑得不可自抑。
远处殿前司的兵卒发现他们,第一时间张弓相对,可是瞭望的校尉似乎发现其中一人乃陵王,抬手命人收了弓,远远喊了声:“三殿下。”
一旁单文轩见了这场景,只以为三公子说得是,陛下竟真地愿意放过陵王,一时间狂喜道:“殿下,太好了,殿下,我们有救了……”
可是他说着说着,竟渐渐从陵王的笑声中辨出一丝苍凉与悲寞,直至笑得喉咙干哑,笑到最后竟淌出泪来。
单文轩错愕又张惶,问:“殿下,您、您这是怎么了?”
陵王却没答他。
他的目光落在一尺之外的断崖,问程昶:“你上回落崖,是怎么活下来的?”
程昶道:“我从来没有活下来过。”
这句话分明语焉不详,可陵王听后,竟是释然:“这就好,我还以为这世上真有什么长生之法,能让人百死不亡呢。我真是……”他笑了笑,平平淡淡地道,“一点都不想活在这世上了。”
多少良辰美景已错过,这些年说到底,不过堕于贪嗔痴中。爱亡于前尘,便是后来与方芙兰重逢,其中多少真心多少利用,他亦说不清了。所以谈何弥补,如何弥补?不如就让这潦草的一生在这场兵荒马乱中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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