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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眉梢点花灯 (沉筱之)


  “不想——”艄公说到这里,眼眶一红,声音哽咽起来,“三公子出事以后,头一个要杀草民的,竟不是官府的人,而是那人的人。那人手底下,个个都是高手,草民知道自己遭了大祸,生怕渔儿被牵连,趁那些人不备,回了一趟家,带着渔儿一起逃……”
  渔儿便是这艄公的女儿。
  这事云浠知道,她在艄公家周围安插了眼线,第一回 寻到艄公的踪迹,便是他回家找女儿的当日。
  “那些人的心肠实在歹毒,连一个小姑娘都不肯放过。渔儿水性不及我,不慎被追到,还在水下,那些人就直接一刀、一刀——要了她的命!”
  艄公目眦欲裂,狠抹了一把溢出眼眶的泪,稍平复了一下,道:“我心知自己是躲不过了,我做错了事,命贱,死了也就死了,可渔儿不能白死,我总要那些人为她偿命!这才又走水路回了金陵,来京兆府投案。”
  艄公言罢,一时悲愤交加,左右一看,瞥见小桌上搁了一碗清水,端起吃了一口。
  云浠问:“追你的人既有官府的衙差,又有杀手,你是如何区分的?”
  她派去找艄公的衙差,大都穿的常服,穿着官服去追人,不是摆明了告诉对方快逃么?
  “官府的人不要我的命,那些人却心狠手辣,且他们都穿黑衣,蒙着脸,大约是怕被人认出。”
  穿黑衣,蒙着脸,还个个都是高手?
  这架势,倒像是哪户高官显贵门第自己养的暗卫。
  看样子,这藏在背后的真凶,果然是个厉害人物。
  云浠又问:“那些黑衣人中,你可能分辨出其中一二人,或是知道什么特别的线索?”
  “分辨不出。”艄公道,想了想又说,“倒是最开始与我接头的那个黑衣人,他把两块金砖递给我时,我瞧见……他的右手手心有一道刀疤。”
  “这么长,这么深,就像有人拿刀险些将他的右手切成两半,后来缝上的。”
  “至于线索……”艄公皱眉沉吟,逼迫自己竭力回想,忽然抬起头,瞪大眼,像是回想起什么可怖的一幕,“有、有——”
  他似骇得说不下去,又端起桌上的水,咕噜咕噜一口饮干。
  “那个右手有疤的人来找我时,我一开始也担心,毕竟他让我害的人是小王爷,一个不小心,我和渔儿全要赔了命去,我就问他,究竟是谁想做这事。”
  “他说,他说——”艄公脸色发白,额头渗出汗,仿佛说话艰难,伸手抚住脖子,“他说,不该问的别多问,总之小王爷他、他——”
  艄公的声音越来越涩,到了最后一个字,竟已说不下去,一手扶着脖子还不够,伸出双手,紧紧卡住自己的嗓子根。
  “不好!”云浠看着情形,顷刻反应过来,大声吩咐:“快取水来,干净的水!”
  然而已太晚了。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艄公的嘴里忽然涌出大口鲜血,整个人僵直着倒地,慢慢失去生息。
  一牢房的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无人说话。
  方才还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这么死在他们跟前了?
  过了会儿,只闻一个清冷的声音:“是这碗水。”
  这话是程昶说的。
  他的面色有些苍白,目光落在小桌上的空碗上,空碗里本来是有水的,方才艄公心如焚灼,把水一口吃尽了。
  田泗甚灵敏,听了程昶的话,出了牢门,不一会儿拎回来一只耗子。
  耗子把碗中最后余的几滴水舔干净,没过多久,也死了。
  艄公从来投案,到进这间牢房,统共也就两个时辰,云浠来时就问过了,这两个时辰里,除了来送饭的傻子七,没人进来过。
  傻子七是个真傻子,一出生脑子便坏了,若不是因为他当捕头的爹因公差死了,京兆府不会给他这份送牢饭的差事。
  也因此,傻子七每回送饭送水,碗上都标着号,哪一间哪一碗,清清楚楚,一旦错一碗,他就会彻底弄混。
  傻子七这么傻,艄公的死,不会是他害的。
  可大牢的看守明明说了,艄公被关进来这期间,没人进来过。
  那么,要不就是看守撒了谎,要不,就是傻子七送来的这碗水,被人途中做了手脚。
  田泗道:“我、我、我找李大屏问问去。”
  李大屏是其中一个看守。
  “不必了”。云浠道,她摇了摇头,“他们没有撒谎。”又解释,“倘若是他们撒了谎,除了傻子七,还另放人进了牢房,那人既有时间下毒,何不一刀杀了这艄公更痛快?”
  那些人之所以要杀艄公,就是为灭口,在一碗水里下毒,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喝?倘他在喝之前,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岂不白费功夫?
  因此,事先除了傻子七,一定没有人来过这牢房。
  看守没有撒谎。
  水是傻子七在过来时,被人做手脚了。
  程昶想起一事,问云浠:“那个要杀艄公的人,既没进过这间大牢,怎么确定艄公在哪间牢房的?”
  云浠还没答,柯勇道:“三公子有所不知,咱们衙门里,每个身上有案子的捕快,都有一间自己的牢房,倘抓来的嫌犯,也先关入自己这间,这样一旦大人们要审案子了,衙差们就知道去哪一间提犯人。”
  程昶点了一下头,又陷入深思。
  过了会儿,他看了云浠一眼,仿佛欲言又止:“你……”
  云浠愣了愣,顷刻反应过来,对身后的人道:“田泗,柯勇,你们先带着两位厮役去外头等着。”
  看着人撤出牢房了,云浠对程昶道:“三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程昶点了点头,问的却仿佛是一桩不相干的:“我听说,昨夜你值宿,今早艄公过来投案的时候,你本来在家中,是衙差去寻你,你才赶过来的?”
  “是。”
  程昶又道:“衙差跟你说,艄公找到了,当时,你家中有几人听见这事?”
  云浠一愣,心想,这可多了,今早罗姝来她府上做客,吴大夫来府上为白叔看诊,柯勇来跟她说艄公投案时,恰逢方芙兰与罗姝要去医铺,白叔送吴大夫离开,前院里,阿苓,赵五与两个杂役也在,还有为罗姝的丫鬟,套马车的车夫,还有田泗。
  这些人,大概都听见柯勇说“艄公投案”了。
  云浠道:“三公子的意思是,是卑职身边的人有问题,否则那位给水做手脚的人,不会知道艄公关在卑职这间牢房里?”
  程昶摇头:“不止。”
  “真凶势大,要杀艄公,早就杀了,何必等到他来投案?说明艄公来京兆府,是他始料未及的。”
  “即便始料未及,那真凶一旦得知艄公在京兆府大牢,派人过来杀了就是,何必畏手畏脚,以他的势力,难道还怕两个看守,不敢进这牢房?”
  云浠一想,是了,毕竟那是连琮亲王府的小王爷都敢下手的人。
  “只有一个解释。”程昶续道,“他要派人进这牢房杀人灭口时,已来不及了。”
  “你我都是正午到的,适逢傻子七刚送过饭,那么反过来想,真凶派来的人为什么会来不及?因为他知道、或是瞧见你我快到了,不敢露出马脚,这才没有进牢房,而是选择在傻子七的水里做手脚。”
  “这就说明,这个被真凶派来杀人灭口的人,只比你我早到一会儿罢了。”
  “他为什么只早到了一会儿?”
  “因为他与你我一样,也是刚接到艄公投案的消息。柯勇是去侯府把消息告诉你的那个,若是他沿途透露的消息,真凶有充足的时间安排人手灭口,因此不可能是他,两名看守同理。”
  “所以,这个消息,只有可能在两个时间点泄露。”
  云浠恍然:“柯勇把消息告诉我时,或者田泗去找三公子,把消息告诉三公子时?”
  程昶点头,犹豫了一下道:“但我觉得,问题并不出在我这里,田泗来找我时,语焉不详,且当时我身旁除了两名厮役,并无旁人。而我一听闻后,就快马赶来了。”
  所以,消息泄露的地点,极可能是在今早的侯府门口。
  是了,云浠想,她是徒步赶来京兆府的,她脚程再快,终究抵不过旁人快马加鞭。
  今早的侯府门口,一旦有人得知了艄公投案的消息,然后赶着把这消息告诉了真凶,真凶再安排人快马赶来京兆府,刚好与她差不多时辰到。
  “而且……”程昶又补了一句,“这个人还精准地知道,你的牢房,是哪一间。”
  可是,这个人,是谁呢?
  早上在忠勇侯府门口的,都是云浠再熟悉不过的人了。
  云浠默然立着,她抿着唇,双手渐渐握紧成全,一时十分自责,早上柯勇来找她时,她怎么就不警醒些呢?这些日子柯勇一直在帮她寻这艄公的踪迹,她怎么就不能在柯勇开口前,先将截住他的话,把他带去一边再说呢?
  她又一时胆寒,泄露艄公投案消息的,竟是她所熟知的人。
  她身边的人里,竟有人认识要杀害三公子的真凶,并还是非不明地助纣为虐。
  程昶看着云浠自责又惶然的样子,道:“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这些只是我的推论罢了,不一定对,说不定有的细节被我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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