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用足了所有的力气,小孩子的声音又尖利,在安静的秦府后院里远远地回荡。
不只是大姑娘院子里睡眼朦胧的仆妇全惊醒了,就连附近守二门的几个婆子都听见了,慌忙赶过来查看动静。
秦嫣揉了揉沉重的眼皮,披衣起身,叫奶娘把屋子里的蜡烛都点亮了,又叫人去外头把陆六公子接进来。
她打量着泓哥儿身上穿的不合节令的单袍,在倒春寒的夜风里冻得发青的小脸蛋儿,以及手肘裤腿处处沾着的草灰泥点。
“才小半天没见,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她吃了一惊。
泓哥儿随手拉了拉自己半新不旧的单袍,把泥点弄脏的衣摆藏到身后去。
“我来找你的路上弄脏了。”
秦嫣纳闷了。
“这么晚了来找我干嘛?我晚上要睡觉的,没法陪你玩儿。”
泓哥儿解下了背后斜背的书袋,说话条理还挺清晰。
“你不用陪我。我在院子里睡,明早送我进宫念书就可以了。”他指了指书袋,“笔墨和书我都带着。”
秦嫣:???这小孩脑袋坏掉了?
“你要进宫陪读念书,但我又不是天天进宫找我姑母和表哥玩儿。为什么要跑来我院子里睡,还要我家送你去啊。”
她撑着沉重的眼皮,说完了一通道理,对发愣的男孩儿说,“乖,回家去。明早还要上学呢。”
魏紫就等她这句话,立刻窜过去连声地撵人走。
泓哥儿抱着书袋,被几个大丫鬟‘护送’着,身不由己地往门外走。
两只脚即将踏出门槛时,他紧紧抿着唇,在黑压压包围的沉重夜色里,回头看向灯火通明的屋内。
秦嫣正打着呵欠往床上躺,冷不丁地和泓哥儿的视线对上了。
才五岁的小男孩儿,还没有长开的五官精致的小脸蛋上,此刻的神色里却带着明明白白的难过和隐约压抑的愤怒。
“你说我可以来找你的。” 他被人往前拉着走,却拼命地扭头回看她。“我来了,你却赶我走。”
秦嫣:???
秦嫣:“我什么时候说的?”
泓哥儿愤怒地指控,“下午出宫的时候!你用眼睛跟我说的!”
秦嫣:“……”
她蹭地赤脚从床上跳下了地,隔着七八步距离,双手抱胸,用最凶恶的眼神瞪视着面前的小混蛋,
“那你看看,我现在在用眼睛跟你说什么!”
陆泓与她对视了一眼,无比笃定地道,“你用眼睛说,‘泓哥儿的手受伤了,痛不痛,我给你吹吹。’”
秦嫣:“……”
她无语了片刻,过去拉起他藏在身后的手,“真的受伤了?痛不痛?给我看看,我给你吹吹。”
第11章 反派崩人设的第十天
陆泓最后还是在秦家留宿了一夜。
他一个外姓的小公子,当然不可能留在秦家大姑娘的院子里睡。秦嫣撑着沉重的眼皮,派人通知了她娘,又拖着陆泓去敲她老爹的门。
秦相忙于公务,夜里睡得晚,今晚也不例外,独自歇在外院书房,快到子时了还没睡下。
秦相是见惯了大风浪的人,隔壁国公家的小儿子大半夜出现被自家宝贝女儿的院子外面,又被自己女儿带着找上门,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神色如常地把两个小孩儿迎进了书房,耐心花了两刻钟,把事情来由细细问清楚了。
两府的人都知道,成国公府的东南角和秦相府的西南角,两处紧挨在一起,只隔了两道围墙。
陆泓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大半夜的自己爬墙过来了。
穿了一身暗色袍子的小男孩儿,趁着夜色掩护,从秦府西南角墙头跳下后院,轻易避过了看守二门的几个婆子,按照上次登门的记忆,熟门熟路地找到了秦嫣的院子。
——他手上郑重其事拿给秦嫣看的‘伤口’,就是从墙头跳下来时摔了一跤,擦破了点油皮。
秦相坐在大书桌后的黄梨木圈椅上,八方不动地听完,又查看了陆泓手上的擦伤,见自家女儿已经替他包扎好了,最后问了他一个问题。
“陆六公子为何大半夜的跑来找我家嫣儿?有什么事不可以等到白天传话呢。”
陆泓抿了抿唇,迟疑了半晌,最后说,“我肚子饿。”
在秦嫣惊讶的目光里,他补充了一句,“我没用晚饭……他们给我的,不敢吃。”
秦相把书桌上摆着的一盘云片糕推了过去,追问了一句,“不敢吃,是什么意思?”
陆泓道,“我娘晚上吃了厨房送过来的饭,就开始闹肚子,闹了整晚上了。我没吃,就没事。”
小口小口吃了几片,他没头没尾地又说, “我喜欢去宫里做伴读。我不想被五哥换掉。”
秦相目光微闪,陷入了沉思。
秦嫣吃了一惊。
陆府的内院争斗,已经发展到在饭菜里下泻药了吗?
她顿时想起了他们家欺主的刁奴冯大管家,还有堪比八十集宫斗大戏的后院传奇。
秦嫣差点气炸了。
整治陆大反派是她分内的事,如今她还没做什么,反倒被无名无姓的炮灰们抢先动了手,破坏了她的长期整治计划,这算什么。
……身为穿书者的尊严受到了严重的挑衅。
小胖手啪的一拍檀木大书桌,秦嫣勃然大怒道,“别说了!他们算哪根葱!你今晚就在我们家睡!明天我家派马车送你进宫念书!”
秦相赶紧把开始激动喘气的自家女儿抱起来,抚着后背顺气,“别恼,别恼,平心静气。跟着我吐纳,吸气——”
安顿好了不省心的女儿,秦相这才转向陆泓,沉吟道,“陆六公子在我这里住一晚上,明日送去宫里念书,都是不打紧的小事。不过……成国公府只怕会担心,秦某明日还是亲自送六公子回府罢。”
陆泓不愿回去, “没人会担心我——”
秦嫣还要再说,秦相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又拍了拍陆泓的肩膀,
“既然四殿下那边中意的是陆六公子,六公子也喜欢做四殿下的伴读,那么六公子就只管安安稳稳地入宫陪伴四殿下。其他小事,不必担心。”
话虽如此说,陆泓还是很担心,一副欲言又止、强行忍耐的表情。
但秦嫣是知道自己老爹的。
他说了不必担心,就是心里有谋划了。
当然,从原著的视角来说,应该是秦相身为’老奸巨猾’的大反派,又想出了什么狡诈的阴谋诡计。
但谁让大反派是她亲爹呢。
别人眼里的老奸巨猾,到了她眼里,就是‘深谋远虑’。
秦嫣得了老爹的承诺,欢欢喜喜就要拉着陆泓出去,连声喊着要带他去吃宵夜。
秦相却拦住了泓哥儿,把他拉到屏风后,单独问起‘被五哥替换’的前因后果。
秦嫣在外间等候的时候,百无聊赖,坐到她老爹的大圈椅上,随手摆弄书桌上的笔架镇纸玩儿,又把镇纸下面压着的一叠书纸随手乱翻。
楷书正体的 ‘房契’两个大字,混在大叠纸笺里闪过眼底。
秦嫣眼皮子一跳。
身为前世每月还贷的房奴,她对‘房契’两个字有天然的敏锐度。
她立刻翻回去‘房契’那一页。
房契里写的是京城东郊外七里桥的某处院子。
秦家有几处产业,几处庄子,秦嫣都是知道的。
她老娘作为一个称职的当家主母,每年都要亲自去名下的各处产业转一转,查看一番。每次查验的时候,都带着她一起去。
“嫣儿要从小学起来。”秦夫人如此说着。
但书房里放着的房契上写的‘七里桥’,是个非常陌生的地点,并非秦家产业。
也是秦相大意了,以为六岁的小孩儿看不懂几个字,这才放心地把文契放在桌上,没有收起来。
秦嫣从一堆摊开的文书下面把那张薄薄的房契抽出来,拿在手里打量,心情沉重地记下了房契上标注的七里桥具体地点。
老爹背着老娘,在外面偷偷安置了外宅。
如果她穿进来是一部言情小说,那么不用说,偷偷安置的宅子里百分百有一位貌若娇花的外室。
但她穿进来的是一部朝堂谋略小说。老爹搭配的是爱财如命的人设。
野兽般的直觉告诉她。
老爹的外宅里偷偷安置的——多半是他贪赃的赃银。
赶在秦相问话完毕之前,她赶紧把书桌上的一切恢复原状,跟陆泓一起吃了顿宵夜。
老爹的外宅之事压得她心里沉甸甸的,愁得她宵夜比平日多吃了一倍,半夜撑得快吐。
……
第二天大清早,秦家大小姐还在呼呼大睡的当儿,秦相起了个早,一天之内把该做的事都做了。
陆泓被送回了成国公府门外,成国公面色阴沉地亲自出来道了谢,什么也没问,父子间一个字也没说,直接送小儿子进了宫。
皇子伴读的谕令还没有正式下达,宫学就迟到,传出去可不好听。
他没想到的是,儿子进了宫,就不出来了。
成国公府的马车从晌午等到天黑,才等到一个小太监出来,传了四殿下的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