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来人眉梢一扬,略略讶然:“怎么是你来拿的?”
“东西呢?”寻皆允不废话。
崔尹支着膝盖不紧不徐地站起来,回卧室拿了两个木盒塞给寻皆允。
寻皆允脚步未动,稍顿片刻,方硬邦邦问道:“请你帮我一个忙。”
“哦?”什么忙让寻二公子开金口。
不刻,移步偏房室内,寻皆允掀起了左腿裤腿,带起血丝迸溅。这还是他施法堵截没往上蔓延,烧伤淤积在整个小腿。
崔尹慢慢眯起眼,碧瞳微转,火狐烧的?
“你找错人了吧?我又不是大夫。”
“你帮我暂缓,抑或,暂且变好。”
崔尹:“理由?”
罢了。
片刻,她手一抬,一团漆黑墨团如黑色蜘蛛丝,沿着烧伤的纹路钻了进去,很快仿佛春风拂过每一道罅隙,寻皆允左小腿上的裂痕徐徐抚平愈合。
“听好,这只是暂且的假象,时效七日,你运法过度动作激烈,日后反噬更快。”
寻皆允淡声道了句谢,拿着木盒子转身走出文墨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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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思思估摸着他快回来时,她准备好颜料砚台细软毛笔,摆好在书案之上。
果然没过多久,寻皆允揣着两个木盒回来了,一搁在桌子上,秦思思便打开了,是一对只雕琢塑身的泥娃娃,一男一女,没有上色,也没有刻脸。
这是秦思思特意要求的,泥塑娃娃也是按照她的图纸做的。她原本打算自己上色画脸,然后偷偷摸摸给寻皆允一个惊喜。
然而现在是他拿回来的,算了,也挺好。
寻皆允挨着她,在书案后盘腿坐下来:“准备做什么?”
秦思思提起细软毛笔:“上色。”
“我也来。”寻皆允道。
秦思思递给他一支笔,而后示意先将乳白的颜料涂满泥塑娃娃全身,寻皆允依言照做。
不一会儿,小红小绿满面红光地跑进来,手里捧着几样东西,兴奋道:“小姐,姑爷!这是确定好的喜糖喜饼,小姐要不要尝尝?!”
秦思思眼睛一亮,忙不迭点头。
两盘喜糖喜饼端了上来。
秦思思剥了一颗,塞进寻皆允嘴里:“好吃不?”
“你尝尝。”寻皆允低头吻上她的唇,将口齿间甜腻的牛乳糖分享给她。
小绿张着指缝捂着眼睛,心道没眼看,便没小红拽了出去。
寻皆允很快直起身。
牛乳糖融化,口齿生津,秦思思悄悄抿了抿唇角。
她故作镇定地咳了声,捏着笔杆敲了下寻皆允的手背,而后板起一本正经的脸继续涂娃娃。
“好好工作,不准开小差。”
从前他一直孤身一人,游离在热闹之外。
这世间的欢喜都与他无关。他不配。
曾几何时,眼前的少女笑眼弯弯,一路分花拂柳而来,牵起他的手去领略这人世间最世俗的热闹。
这几日都会出一会儿太阳,白雪缓缓融化,屋檐上冻成的冰锥化水,缓缓往下滴落。
室内一片静寂,在彼此无声中,只余室外的水落嘀嗒声。
良久,秦思思自言自语嘀咕:“好了。”
涂白完毕,她晕染了鸦青,又小声逼逼:“你总穿一身黑,倒是省颜料。”
是觉得即便流血落泪,衣襟打湿血迹洇渍看不出,就可以故作无事吗?
寻皆允没有出声,秦思思转眸看去,他认真垂睫,正在给她涂衣裙的颜色。
是她一开始穿到相府时穿的衣服:淡色粉对襟上襦与碧纱裙。
秦思思干脆放下笔,伸了个懒腰,默不作声看着他涂抹。
寻皆允涂好最后一笔,泥塑娃娃雏形已显。只剩空白的面廓上,少女的眉眼未描,转头正欲打量她,与秦思思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少女下意识躲了躲,很快看回来,肃着脸一副“看我干啥我又没做啥”的表情。
她的鼻头染了鸦青颜料的墨团、双颊两旁也有淡淡的污痕。这一刻好似个雀斑少女。
同她那副欲盖弥彰的表情,有点好笑,有点温软可人。
寻皆允弯起无名指刮蹭了下她的鼻尖,秦思思脸“唰”地红了。
她摸了摸鼻子,按捺怦怦跳起的心脏,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猝不及防云淡风轻的一下。
秦思思讪讪转头,小声咕哝:“你的太好涂了,我就无聊,等着看着……你画好了就拿来,我要画脸了!”
寻皆允笑。
“笑你个头啊。”
寻皆允俯身过来,捏起她的下巴,怀里摸出锦帕,一点点擦拭干净她双颊的污渍。锦帕是上次秣庭山上同秦思思讨的,洗好了寻皆允一直随身带着。
少年的手由捏下巴逐渐变成兜着双颊,秦思思的腮帮子鼓鼓囊囊,她感觉自己像只被主子捏住脸,扼住了命运咽喉的宠物。
寻皆允眼底泛着细碎的笑意,少女黑葡萄般的眼珠子不停转动,就像一只他忍不住去逗弄的小花猫。
她有一丢丢憋屈,瓮声瓮气地抗议:“我脸上有脏东西嘛?”
“嗯。”寻皆允擦感觉松开手,将她颊畔的碎发拨到耳后,“干净了。”
而后一直凝视着秦思思。
秦思思凶巴巴掩饰羞赧:“又看,偷看我干嘛?”
“好看。”寻皆允不假思索,笑回。
“……”秦思思彻底不淡定了,狗男人今天莫名的撩,受不了了她的心脏砰砰砰开始自我攻略了。
转眸,秦思思把注意力转移到泥塑娃娃上,提笔去画五官。
可爱圆滚滚的泥塑娃娃,五官她按照漫画Q版的画法,她得心应手上了手。
她那边的画法?倒和这憨态可掬的泥塑娃娃相得益彰。
寻皆允暗忖着,把自己手里的娃娃推了过去。秦思思也在“自己”娃娃上描摹好五官,搁下笔开心喊:“大功告成!阿允,你看!”
左看右看,唔,好像少了点什么。
秦思思转头看向寻皆允,他原本垂眼看着她画,随之一寸一寸抬头,桃花眼下的泪痣惹目。少年突然对着她弯眼笑了下,嘴角也咧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猝不及防,这下好,明目张胆被抓包了。
秦思思提起笔,提气点了颗痣。
然后小心翼翼拿起两个娃娃,起身放在了书架上,搁置在干燥处等颜料自然晾干。
“等颜料干了,我们写上自己名字吧。”
第86章 春归(八)
第二日, 离立春越来越近了, 相府派去去交州接人的车队回来了。
秦思思父亲族中耆老垂垂晚年, 一把老骨头经不住折腾, 走走停停,紧赶慢赶终于是接到了洛阳。相爷看重秦思思,闻芸也喜欢她, 出嫁总不能是在自己相府,便想了个法儿,将她和那族老安置了在她自己娘家待嫁。
婚前几日不能相见,秦思思便一直住在御史中丞的府上。
只是谁都不知道,晚上的时候,秦思思总会在第二日醒来在床上发现搂着她入睡的寻皆允。而后一大早趁着小红小绿进来伺候时离开。这一日夜间, 她干脆在睡前把住处的窗子留扇缝, 便哈欠连天熬不住去睡了。
这一夜,一只萤火虫始终飘飘忽忽飞着,寻皆允睡在相府的屋檐上。
直至流萤颤翅飞了起来, 他翻下屋檐跳下墙, 正好是后门连接坊市的巷子口。大街上传来梆子声声,行过一排巡逻的金吾卫,巷子口恰好扬起一片的青衫衣袍。
萤火虫跌跌撞撞地跟上, 寻皆允慢他一里的路程,暗跟着叶凌出了城。
依旧是那个无名山岭,雪已尽化,山间林木染了新绿, 冒出新芽。
悄无声息跟到平阳的别院里,寻皆允停下脚步。
徐徐仰起头,红墙之上积雪皑皑,院里院外截然不同的景象——
院子外山林春意初长,院子内依旧在簌簌落雪。
他飞掠上墙头,将将站稳,叶凌在墙下负手微仰着头,面色波澜不显地看着他。
寻皆允俯视的角度,睥睨一切的神情。
“你想做什么?师傅。”
“你不是知道了吗?”
寻皆允自墙上跳下来,衣角拂起墙头的积雪落下。
“复活李如瑾?”
叶凌不答,转身之时,一把软剑速度极快地横在他的脖颈。他脚步一顿,背着清冷月色,身后的青色长袖微微浮动。
“李如瑾身死多年,她的尸体葬在皇陵里,早就腐烂成骨头了。”寻皆允不紧不徐地讲,“即便你凑齐她的魂魄,也缺个躯壳。”
寻皆允捏紧剑柄,眸子里是浓得化不开的阴戾。
“在这一刻你还是我师傅,我问你,你便要生取别人的身体?”
叶凌缓缓转身,看着他:“是。”
“你做什么又与我何干,叶凌……”剑划上叶凌的脖子,他面色无波,也不躲。似乎毫无所觉。
“这个世界除了思思,但,是人是神,是鬼是妖,谁动了她……”寻皆允扯起温柔到瘆人的笑容,“我可能会发疯呢。”
“救死扶伤的叶凌,匡扶正义的叶凌,斩妖除魔的叶凌,外人眼里的圣人叶凌——你压着你的七情六欲,其实比谁都脏。”
贪嗔痴是食髓知味的毒药,叶凌也没逃过这一关,由爱生嗔生恨生痴生念,爱欲肮脏而浑浊,让人沉沦让人上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