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子发育的晚,身量还没拔高。
他两只小短腿搭在椅子上,荡呀荡,时不时地朝外望一眼,深浓夜色中,他只能模糊看清不远处姐姐的身影。
他又望向对面的纪老师,从姐姐和哥哥出去起,纪老师就没怎么说过话。
中年男人面色颓败,目光聚焦在面前吃光的汤碗上。
乔知谦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看到洁白的碗底粘着的几片香菜叶子,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喊:“纪老师?”
纪城这才回过神来,神色也变得正常:“……怎么了?”
乔知谦余光扫向自己座位旁边的那个木制椅子,那上面还搭着乔知颜的校服外套。
小小少年直接从椅子上跳了下来,黑发随着他的跳动扬起,有几根不安分的呆毛翘了起来,更为他添了几分孩童稚气。
他说:“外面冷,我去给我姐姐送件衣服。”
说着,不等纪城回答,他拿起校服外套,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结果才跑到店门口的位置,就看见了回来的乔知颜和纪寒。
乔知谦眼睛亮了亮,赶忙把手里的衣服塞进姐姐手里:“姐,快穿上。”
外面秋风瑟瑟,他怕她受了冻。
乔知颜眼眶有些发红,她生了一双极漂亮的杏儿眼,眼泪在眼睛中打转的时候,眼尾透着些微的粉,像是料峭春色中最最娇妍的一朵花儿。
纪寒偏头看她。
见少女沉默地接过乔知谦递来的外套,规规矩矩穿好,连拉链都拉得一丝不苟,遮住露在外面的雪白脖颈。
方才在外面,他把一切始末都跟她讲了一遍。
其实他本来是不打算说的。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现实生活不是网络爽文,乔知颜总不能一一去找那些熊孩子解决问题,更不能去学校,要求校方去找那些熊孩子的家长们讨个公道。
去了,就相当于将乔家的悲惨境况全部袒.露于人前。
这样的结果,无异于将乔知谦堪堪结疤的伤口重新撕扯开,又抹上盐水。
他往后会受到更多的指指点点,即使其中包涵善意的同情和关怀,可那依旧不是他想要的。
纪寒太清楚,说了,也不过是徒增烦恼和伤心。
然而,当少女用那样恳求的眼神望着他时,他根本无法做到狠下心来拒绝。
她终究忍住,没有哭。
只纤长睫毛上还沾着几滴晶莹的泪珠儿,将落未落的模样。
乔知颜伸手,将泪珠儿尽数拂去。
颊边也带了清浅的笑意,她望向乔知谦,眸光温柔更甚月色。
纪寒看见她将男孩儿头上翘起的几根黑发整理好,然后礼貌和他们告别。
甚至还感慨了几句他“讲题”思路清晰。
整个过程,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他舌尖儿在口腔上膛舔了舔,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也泛起莫名的涩意和烦躁。
今年他十六岁,明明是还未踏入社会的青涩年纪,却过早地体会到了世界的黑暗和人性的残酷。
他视线又落在父亲身上。
纪城也正在看他。
男人心思敏感,已经从儿子神色变化中感受到了他情绪不对,他问:“怎么了?”
纪寒摇摇头:“爸,我们回家吧。”
*
纪家父子就住在育材小学附近的廉租房里。
两居室,每月房租要六百块。
虽然他们目前定居的小城只是个三四线城市,但以纪城代课老师每月一千多块的薪水,仍旧不够养活父子二人。
换句话说,他们很拮据。
甚至节假日的时候,纪寒还要打工赚钱贴补家用。
只是……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情,现代科技实在太发达,互联网的传播速度简直超乎人们的想象。
如今他这张脸,许多人都认识,恐怕以后连兼职都不大好找了。
纪寒垂眸。
若不是今日的“特殊性”,恐怕他们连馄饨店都不会去。
一顿饭要几十块,即使在许多人看来“物美价廉”,可对于纪家父子来说,仍是奢侈。
然而毕竟是纪寒正式上高中的第一天,纪父是个仪式感极强的人,执意要在外解决晚餐。
父子俩走在初秋的夜风中,树叶的沙沙声在耳畔响起,无端显出几分萧索。
狭窄昏暗的小巷里,纪寒远远看见一个穿着破旧衣服的流浪汉,他衣衫褴褛,头发也乱糟糟的。
脏得不行,实在讨人厌。
路上的行人都绕着他走,仿佛连跟他呼吸同一片空气都无法忍受。
纪父已经走到了他们租的简陋小屋前,掏出钥匙,开了门。
男人回头望向纪寒,发现儿子并没有往前一步的意思。
少年的面前,坐着那个肮脏污秽至极的流浪汉。
流浪汉明明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可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始终阖着眼睛,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一样。
流浪汉大约也知道自己不招人喜欢,所以才选择他们这样的陋巷寄居,而不是繁华的街道乞讨,免得承受更多白眼和恶意。
纪城站在门前喊:“小寒,回家啦。”
纪寒朝父亲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先回去。
纪城还没准备明天讲课要用的资料,索性就不再管,打开门进屋。
少年蹲下,从校服外套里掏出一小沓儿细碎整齐的零钱,端端正正放在流浪汉手里,整个过程没有一丝轻慢,更没有显露出嘲讽的恶意。
流浪汉终于睁开眼睛。
却见少年已经起身,他挺拔的身影融进夜色里,头也不回地进了廉租房。
作者有话要说: 从明天开始,暂定每天上午十点更新,如果有特殊情况,会提前在作话里注明哒~
安,我超靠谱!
第8章
夜色沉沉。
乔知颜躺在床上,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死了爸妈”这种戳人心窝的词汇竟然被弟弟的同学当着他的面讲出来。
三年级的孩子,对生与死的界限还不甚清晰明朗。
所以他们能顶着这世上最单纯稚嫩的面容,肆无忌惮地说出让人鲜血淋漓的诛心之言,而不用承受任何道德层面的心理负担。
“他们还是孩子啊”这句话,似乎能抹杀一切伤害。
那上辈子呢?
上辈子在穿书女配大肆宣扬她和知谦身世,有意抹黑的情况下,弟弟又承受了多少恶意?
她根本不敢想。
这一夜,乔知颜到底是没睡。
凌晨三点半的时候,她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摸黑来到厨房,开始烤饼干。
*
她做甜点很有一套。
上辈子在霍家的时候,她偶然间得知霍思衡喜欢吃甜食,便去找了霍家大厨,认认真真学了很长时间。
大厨是霍父专门从国外请过来的,手艺自是不用说。
她学成之后,本来想在霍思衡生日当天,给他一个惊喜。
那天晚上,她手里捧着一盒刚刚做好的巧克力,满心欢喜地拿着精心准备的礼品盒去找霍思衡,却看到穿书女配语笑嫣然地挽着他的胳膊,甜甜地唤他的名字。
而他脸上,则带着宠溺无奈的笑容,像是纵容到了极致。
那一年,她十六岁,年少懵懂,尚不识情滋味。
然而心中却深刻地体会到了窒闷感,像是有一团加了水的棉花压在胸口,连呼吸都困难万分。
调笑的少年少女终是发现了她。
穿书女配朝她招招手,笑着道:“颜颜,快过来啊。”
她觉得窘迫又难堪,上前一步,下意识将手中的礼盒藏在身后。
却被猛然夺过去,心形的巧克力散落一地。
始作俑者捂着嘴,满脸不好意思地和她道歉:“不好意思啊颜颜,我只是想看看你给思衡准备的生日礼物,玩笑而已,你不会真的生我的气吧?”
她紧咬着唇,不语。
下一秒,却听见少年的声音冷冷响起:“哪有把巧克力当成生日礼物送人的,真是够蠢。”
*
乔知颜苦笑。
是啊,现在想起那些过往,只觉得当时的自己愚不可及。
傻傻地喜欢一个人,竟能真的卑微到尘埃里。
*
晨光熹微之时,乔知颜已经将饼干全部烤好:憨态可掬的小熊饼干,卖相极好,看上去让人食欲大开。
她拿起一个尝了尝,香酥可口,味道确实不错。
乔知颜将饼干分装在三个纸盒里,然后开始准备姐弟两人的早餐。
等乔知谦吃完早饭后,乔知颜将其中一个纸盒装进牛皮纸袋里,递给他:“这是姐姐烤的小饼干,你拿到班里,分给班上的同学。”
虽说小恩小惠并不足以笼络人心,但她至少想用自己的办法,向知谦班里的孩子们传达一个信息:她的知谦,也是有人疼有人爱的孩子,受了委屈,也有人站在他的身后,免他忧,免他苦。
乔知谦想起昨天的事情,有些不高兴。
可毕竟是姐姐的心意,他不情不愿地接了,小声嘟囔:“都给他们了,我吃什么?”
乔知颜听着他孩子气的话,不禁笑了。
她将另一个纸盒塞到乔知谦手里:“这个是专门给你一个人准备的,你吃完午餐后当甜点吃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