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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祭无忘告乃翁 (芒鞋女)


  雪慢慢大了,他脑袋埋得低,没注意拐角旁站着的两人。
  “小公子,可要我追上去聊几句?”掌柜撑着伞,望着渐行渐远的人,轻声问身侧站着的少年。
  “不用,你去拿信,看看信里写了什么。”
  “是。”
  掌柜往前走了两步,注意谭振业没撑伞,忙恭敬的递过手里的伞,掸掸肩头的雪,兀自朝秀才住处走去……
  书铺开着,里里外外都没找着人,掌柜也不知去哪儿了,也是京里治安好,若在别处,铺子里的东西早被小偷顺走了,逢有客人来,他热情的迎了出去,“这位老爷买什么?”
  来人穿着身富贵花纹的直缀,精神矍铄,进门后视线自然而然的落到放木棍的架子上,“家里的木棍被孩子偷出去扔了,来买几根备着!”
  看他年纪比谭盛礼还大,想来是揍孙子用的,谭振兴不由得有些同情他,这把年纪是该享天伦之乐的时候,竟不得不打起精神教训孙子,那孙子是有多不争气啊,谭振兴先拿了两根细的,又拿了两根稍微粗的,随即迟疑了下,手伸向了手臂粗的木棍,“令孙年纪不大吧。”
  要是再粗点的话,他怕不小心将人打死了。
  “有没有再粗点的,十来岁最是调皮捣蛋的时候,不揍狠点他还不长记性。”对方答了句,又补充道,“不是揍孙子,揍儿子用的。”
  谭振兴震惊了,十来岁的儿子?那岂不是老来得子?他眼珠咕噜咕噜转了转,想问点什么,看对方拿起木棍左右比划,动作干脆利落,像街上杀猪的杀猪匠,谭振兴咽了咽口水,到底不敢多问。
  卖出去八根木棍,谭振兴亲自送人出去,马车就靠在旁边,见车夫小厮身形壮硕,眉眼罩着阴寒之气,莫名让人脊背发凉,他不敢走太近,远远看着,待人走后,就见谭振业和掌柜撑着伞从对面巷口出来,顺了顺咚咚跳的胸口,忙挥手招呼,“三弟,三弟……”
  伞上覆盖了白白的雪,两人步履从容不慌不乱,谭振兴急得不行,过去抓着谭振业手腕往铺子里拽,“听说你要办私塾?”
  果真是久了没挨打忘记疼的滋味了。
  谭振业垂眸,目光落在谭振兴冻得发红的手背上,抽回手腕,大步往铺子走,谭振兴絮絮叨叨的,“办私塾不是小事,父亲素来不喜欢咱过分钻营钱财,你怎么偏偏就不听呢,趁私塾还没办起来,你赶紧抽身吧。”
  进屋后,谭振业掸了掸衣衫的雪,走向炭炉,拉开凳子让谭振兴坐,谭振兴急得不行,“你到底怎么想的啊?”
  “私塾是姐夫办的,我帮忙跑腿而已。”
  谭振兴撇嘴,摆明了不相信谭振业的说辞,开书铺时谭振业也说时徐冬山的,结果竟是借徐冬山的名义为自己敛财,父亲仁慈不追究而已,真要追究起来,谭振业被打得屁股开花都是轻的,想到挨打,谭振兴不受控制的夹紧了屁股,语重心长的劝谭振业,“私塾办不得,被父亲知道会打你的。”
  好好活着不行吗?非得折腾点事往父亲木棍下凑,不知谭振业怎么想的。
  谭振兴坐下,惊觉双手冻得僵硬,忙往炭炉前凑了凑。
  谭振业也伸出双手取暖,温声解释,“私塾是给长姐和小妹办的,长姐虽已嫁做人妇,但那时谭家不显,嫁妆到底薄了,还有小妹,她没说亲,咱多为她攒点嫁妆以后她出嫁也能风光些。”
  “你是不是想太多了?”谭振兴抬眉,细细盯着谭振业看了半晌,狐疑道,“你会这么好?”
  谭振业:“……”
  惊觉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谭振兴尴尬地笑了笑,正经道,“真是给长姐和小妹的?”
  “嗯。”
  尽管谭振业回答得斩钉截铁,谭振兴却不敢太相信他,“你与她们说了没?”
  “既是嫁妆,自要等出嫁时再给。”
  果然,谭振兴露出了然的神色,就知道谭振业在骗他,像以前很多时候,他道,“那总得和父亲说说吧。”
  “大哥以为我自作主张?”
  “难道不是吗?”
  谭振业挑眉,“大哥以为我是那样的人?”
  谭振兴:“……”难道不是吗,以前类似的事做得可不少,认真想想似乎不对劲,街坊邻里经常向谭盛礼打听周围的私塾,谭振业真要办私塾不可能不传到谭盛礼耳朵里,谭盛礼没有打谭振业,为什么啊?难道天冷谭盛礼懒得动手?
  那就算不打总该骂几句啊。
  谭振兴想不明白,正欲问,只见谭振业展开信在看,他瞄了眼,几岁孩子写给掌柜的信,他纳闷,“掌柜不是识字吗,自己不会看?”
  是些日常琐碎和问候的话,谭振兴没有多想,也没注意最末唐恒两个字,偏头和掌柜说,“家里人来的信?”
  掌柜看了眼谭振业,不知怎么回答,索性谭振兴没有刨根问底,说起其他,“看得出来,这孩子还是下了功夫练字的,笔画歪歪扭扭,但每个字都尽量保持着‘工整’,孩子嘛,年纪小,手劲不够,以后就好了。”
  掌柜仍不吭声,谭振兴又和谭振业聊起私塾的事来。
  办私塾这事谭振业没问过谭盛礼,但从这几日反应来看,谭盛礼约莫是不反对的,否则早单独问话了,谭振业也没骗谭振兴,私塾确实是给谭佩珠准备的嫁妆,他知道谭佩珠藏得深,脑子比谁都聪明,即便嫁人也不会差到哪儿去,然而他不想谭佩珠要靠算计钻营来获得那些。
  夫家不如娘家,费心钻营那些太辛苦了。
  “嫁妆的事你别和小妹说,私塾还没办起来,什么情况眼下还说不准,办好了就给小妹做嫁妆,不好咱就自己留着。”世人重名声,他想送给谭佩珠的不仅仅是钱财。
  “你不提醒我也不会说的。”谁知道谭振业是不是骗人的,他和小妹说私塾是她的嫁妆,他日谭振业变卦不是让小妹空欢喜一场吗,谭振兴道,“私塾得有夫子吧,你去教?”
  谭振业举起信,随手扔进炭炉,纸瞬间燃了起来,但听谭振业说,“夫子我已经有人选了。”
  谭振兴觉得他在故作高深,并没当回事,待雪小些后就嚷嚷着该回去了,要给汪氏肚里的孩子读书,还得教她做针线,想到未出生的孩子,谭振兴竟有些期待起来,脸上无不透露着为人父的喜悦。
  就一把伞,谭振业撑着,兄弟两肩并肩的往家走,谭振兴要撑伞,被谭振业制止了,“我个子高,我来吧。”
  是啊,不知什么,谭振业就比谭振兴还高些了,谭振兴不和他客气,搂过谭振业肩膀,“有兄弟真好啊。”手上的冻疮都不疼了。


第176章
  雪花随风飘扬,稀稀落落的洒在两人肩头,不时有摊贩上前询问他们要不要伞。
  寒风刺骨,人心却是暖的。
  不知不觉间,人与人相处不再剑拔弩张争吵不休,关系和睦,相处融洽。
  人的精气神明显不同了,薛葵阳来过喜乐街,满街充斥着淡淡发霉的味道,摊贩们此起彼伏的叫卖,近乎咆哮的讨价还价,还有行人来去匆匆漠然的背影,极其喧嚣浮躁,他来过两次就不太想来了,今日来也是有事找谭盛礼,刚踏进喜乐街以为自己走错路了呢,脏乱的街道干干净净的,积雪堆在两侧,摊贩们沿街整齐的摆摊,井井有条,看得人赏心悦目。
  注意到他坐着轮椅,人们主动侧身避让,礼貌谦和,眼底没有任何轻视同情,穿过人群,他看到好些与他同样身有残疾的人,他们容光焕发笑容满面,任谁看着都不像有疾的人。
  他想起藏书阁里谭盛礼的话,“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天下大定也。”
  他以为那是在书里,此时却觉得自己看到了。
  和谭盛礼说起时薛葵阳还感慨,“黄发垂髫并怡然自得,过街时,我竟有种忽入桃花源的感觉。”在京数十载,薛葵阳从没有过这种感觉,进喜乐街后,身心莫名轻松许多,他开门见山道,“对了,我这次来是有事相求。”
  谭盛礼疑惑,只听薛葵阳说,“年少时也曾向往如那李太白四处游历,写遍大好河山的冲动,奈何心有牵绊不敢洒脱而去,待有那份闲情逸致时已腿脚不便无力行走了……”冬试后,薛葵阳天天都在思考这件事,到他这个岁数,再不出去看看就只能老死京城了,如果没认识谭盛礼,他觉得死或许是种解脱,现在却觉得能活着总是好的,起码能做些有益的事儿。
  “就是我这副身体恐会给你添麻烦。”
  “哪儿的话。”谭盛礼道,“能有薛兄作伴是谭某福气,谭某高兴还来不及呢。”
  薛葵阳高兴,“那就说定了。”
  “嗯。”
  谭振兴在旁边候着添茶倒水,听闻这话差点没摔了手里的茶壶,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来京城不就是继承祖宗遗训振兴家业的吗?眼看他们在京城安顿下来,谭盛礼竟要离开,顾不得薛葵阳在场,他颤抖地放下茶壶,噗通声跪了下去。
  “父亲,儿子知错了啊。”
  谭盛礼:“……”
  任何时候,认错速度没人比得过谭振兴,谭盛礼颇为无奈,“先起来吧,这事我准备年后再和你们说的,你既是知道了,父亲就与你说说吧。”谭盛礼不想做官,当年决定考科举是受赵铁生感染,再者,为人父母当以身作则,谭辰清满嘴仁义道德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他不拿出点本事怎么让几个孩子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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