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逊病重,府里死气沉沉的,谭盛礼随廖谦径直去了廖逊住的屋,雕花窗户边的书桌上还放着廖逊没翻完的书,书页随风轻晃着,他这会醒了,睁着眼,和床前的儿子说话,声气不足,说的话含糊不清,看到谭盛礼,大喜过望,“谭老爷?”
有些时日没见,廖逊消瘦得厉害,眼窝凹陷,颧骨突兀,嘴唇干裂得起了血丝,唯有那双浑浊的眼落在谭盛礼身上时泛起了亮光,谭盛礼轻轻颔首,“还记得我应你的事儿吗?”
他答应廖逊,会试后入国子监。
廖逊笑着点头,枯瘦如柴的手掀开被子欲下地,谭盛礼疾步上前阻止,“躺着吧。”
听他的话,廖逊躺着没动,目光既炙热又不舍的看着谭盛礼,随即又看向旁侧的儿子,欣慰地扬起抹笑来,“谦儿,谢谢你。”
廖谦明白此话何意,拱手,声音哑得不像话,“比起父亲为儿子做的,此事不值一提。”
要不是清楚廖逊的情形,谭盛礼无法将眼前的人看成病入膏肓药石罔顾的人,上辈子死过,他太明白廖逊此时的精气神是为何了,回光返照啊……谭盛礼心下哀痛,面上却没显露多少,称赞廖谦行事稳重,廖逊看了眼儿子,面露欣慰,“是谭家那位祖宗的功劳啊……”
谭家那位祖宗仁德无穷,堪称百世之师,廖谦虽得他教导,可国子监事情多,日日早出晚归的,极少亲自督促他们读书写功课,倒是谭家祖宗和祖父留下的书籍手稿对廖谦他们影响更甚,说来惭愧,儿子不曾悉心教导,学生也没教好,生命到尽头时他才知道自己不是做老师的料,几十年光阴错付了啊。
他向谭盛礼感慨,谭盛礼摇头,“你做得很好,作弊之事非你能控也……”
“他们几岁就入国子监求学,与我相处的时间远比和父母相处的时间要多,不是我的错又是谁的错呢?”廖逊说,“生不教,师之过也,我作为国子监祭酒,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君子行事多反省而严格要求自我,受罚的学生们或许只看到廖逊的不近人情,怕是不知他心底的愧疚与自责,如果不把此事说开,恐怕廖逊死后都不能释怀,谭盛礼想了想,说道,“此事你确实有错,却非言传身教不好之过,而是在学生作弊之初就该严厉惩治以儆效尤,杜绝作弊现象……”
“然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在作弊之事上,你做得很好,国子监的名声非但没有受损,反倒愈发让天下读书人向往了。”来京途中,经过几个州府,风气并不算好,做老师的清高自傲,做学生的阿谀奉承,明明是读圣贤书的地方但乌烟瘴气的,委实让人心寒,廖逊能正视学生作弊的问题难能可贵,他没有说假话,国子监在读书人心里的地位比以前更崇高了,都是廖逊做得好的缘故。
“是吗?”廖逊脸上爬起笑来,“那就好,那就好。”
廖逊醒来差不多两刻钟,身体怎么样他比谁都明白,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了,廖逊给谭盛礼介绍国子监的情况,从监丞到各门授课先生,以及学生的大体情况,介绍得很认真,廖谦站在床前,时不时为其补充几句,就这样又过了差不多一刻钟时间,廖逊已经发不出声来,却张着嘴哑声道,“谭老爷,国子监就劳烦你了,多谢!”
他以为祭酒后继无人,自己会死不瞑目,这刻真正到来时,心底反倒极为平静,“谭老爷,谢谢你。”
国子监交到谭盛礼手上,他瞑目了。
脑袋慢慢垂下,谭盛礼握着他的手,嘴角含笑的看着他阖上眼,呢喃道,“不用谢。”
语声落下,只感觉掌心的手慢慢往下滑落,谭盛礼揉了揉他的手,嗓音干得难受,“廖谦,令尊去了。”
噗通声,廖谦几兄弟跪下磕头,脸上悲容难忍,哽咽出声,“父亲啊……”
离开廖府时,廖府门前已挂上了白布,府里的人嚎啕大哭着,哭声悲戚,听得谭盛礼湿了眼眶,廖逊的灵堂已经布置好了,闻讯来吊唁的人陆陆续续上门,多是同街邻里,年岁和廖逊相仿,入门时无不露出悲恸之色,廖谦让车夫送他回府,谭盛礼拒绝了,自己慢慢顺着街往回走,经过谭家以前的宅子外面,心情不像上次复杂,伸出墙的树长出了绿叶红花,甚是好看,他走得很慢,到拐角时,他回眸瞅了眼自己走过的路,青色石板路上延伸到尽头,清幽雅静,不显任何走过的足迹,就像墙上迎风飘扬的枝叶,哪儿记得去年的风呢?
廖逊的死传得很快,街上的读书人都在聊此事,除了感慨廖逊的死,更多在聊下任祭酒大人,国子监祭酒大人要么有博览群书的学识,要么有深远辽阔的仁德,纵观国子监几位先生,前者不难,难的是后者,几位先生德才皆有,名声亦是不错,可做祭酒的话貌似资历不足。
搜刮了遍自己所认识的人都找不到合适的人物,有读书人道,“你们说会不会从文武百官里挑啊?”
国子监祭酒关乎着天下读书人的行事准则,若不能让读书人信服,将来恐怕会出事,眼下廖逊去世,除非从文官里挑个大人接替廖逊的职位,否则国子监会出乱子。
“不会吧。”旁边读书人道,“祭酒大人虽有官职,却是个闲职,没有文官喜欢领这门差事吧。”桃李满天下又怎么样,不如手握实权来得重要,他们走科举自然盼着做个有实权的官员,国子监这样的清水地方没几个人想去。
祭酒大人的人选,真是不好说。
第134章
他们眉眼鲜活,脸上尽是对新任祭酒的期待,谭盛礼轻声低叹,快速地从旁经过……他以为,德高者离世,世人多悲伤缅怀哀叹自省,事实并非如此,比起他的离世,读书人更在意他的职位由谁接任……
叽叽喳喳的声音被谭盛礼甩在身后,但心里难过更甚,廖逊克己复礼,勤勤恳恳,死前放心不下的是读书人的教养,可他们看不到他的担忧,春风满面,像在谈论个无关紧要的人,师道尊严,不该是这样的,他叹着气,心事重重地往回走。
阳光炙热,街上行人穿着春衫,面目含笑,轻松惬意,但谭盛礼只感觉到了冷……
到集市街时,旁边突然伸出双手拖住了他的手,猝不及防的动作惊得谭盛礼哆了下。
“谭老爷,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看你脸色不对。”
是街边行乞的乞丐,平日没少受谭盛礼恩惠,远远的见谭盛礼脚步沉重,面色发白,担心他身体不好,故而伸手扶住了他。
谭盛礼怔怔地抬眸,乞丐满脸担忧,“谭老爷?”
“我无事。”
乞丐拘谨地松开手,退后两步给谭盛礼行礼,“冒昧了。”
“谭某该道声谢才是。”谭盛礼拱手,“多谢关心。”
乞丐脸热,不好意思地摆手,“不用不用……谭老爷不嫌我冒犯就好。”他是真看谭盛礼脸色不好,担心他当街晕倒,他们走街串巷的行乞,见过好些上了年纪倒地猝死的人,他能对旁人冷眼旁观置之不理,却无法眼睁睁看着谭盛礼出事,行乞大半辈子,打赏银子的贵人数不胜数,唯有谭盛礼的馒头包子让他倍感踏实。
“哪儿的话。”
见角落里还有其他乞丐,谭盛礼去包子铺买了几个包子,乞丐过意不去,“谭老爷……我……”他上前不是为行乞,就是怕谭盛礼像那些人死了……他希望谭盛礼活久点……
“我懂,这是谭某的心意,收着吧。”
乞丐低头,恭敬地收下,包子热和地冒着热气,乞丐双手兜着,转身时,突然回眸看了眼谭盛礼,好像有话要说,顾及谭盛礼气色不好,兀自往前去了,将手里的包子分给其他人,各自拿着就狼吞虎咽起来,乞丐没有固定居所,多是哪儿的人善往哪儿凑,有刚来的乞丐问,“这可是位大善人?”
“不是。”
乞丐里,好几个异口同声的回答。
那人略有遗憾地哦了声,几口吃完手里的包子,问他们明日又去哪条街,京城虽大,但不是每条街都能去的,像那达官贵人住的长街宽巷他们就不敢去,大户人家规矩多,稍有不慎被打死都不知,因此多往百姓商人住的街道去。
“不知。”刚刚说话的几个乞丐冷冰冰又说了句。
这下乞丐们都不说话了,包子下肚,这两天是饿不死了,或懒散的靠墙坐着,或躺着睡觉,或起身离开,走到远处的谭盛礼回眸望着散开的乞丐,身体暖和稍许,世间终究善人多的……
卢老头先回府,听说廖逊身体不好,谭振兴料到谭盛礼回来心情会不佳,听闻廖逊死讯,更知谭盛礼会难过,世间每少个善良人,谭盛礼就会如同失去位好友般,何况廖谭两家源远流长,廖逊去世,谭盛礼的心情可想而知,因此他再三提醒谭振学和谭生隐收敛点,莫惹谭盛礼不快。
“大哥亦如是。”
谭振兴:“……”
比起两人,他犯错的时候好像更多,谭振兴有些担忧,不禁回想之前有没有做谭盛礼忌讳的事儿,没有!嘿嘿,没有!谭振兴拍拍胸脯,自信满满道,“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