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有预谋的,孩子们想。
谭盛礼拿起木棍,注意到底下的人都变了脸色,问,“诸位可知谭某为何带这根木棍来?”
在静默中,谭盛礼道,“因为谭家书籍在几十年前卖完了,没有书籍留给后人,唯有以木棍督促之……所谓族学,家族学堂也,意在培养弟侄子孙学礼仪诵诗书,同心协力,显耀门闾……再添置书籍以传承,让后人承书同德,家族荣耀不断……”
无人吭声。
谭盛礼再和他们讲家族兴亡的故事,家族兴盛需要所有人刻苦努力,家族衰亡则只要一两个人就够了,在读书年纪不用功,他日难保不会成为家族蛀虫。
他举起手里的木棍,“虫蛀梁柱,梁柱腐朽房屋就会倒塌,再想撑起房屋,只得再寻梁柱,诸位以为是护好已有的梁柱容易还是重新寻找梁柱容易呢?”
这下连薛家大人也沉默了。
谭盛礼又道,“诸位生来衣食无忧,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你们好好想想,世间真有享不尽的荣华吗?你这辈子享不尽,子孙后代呢?”
便是帝王都不敢保证江山永存,何况是王臣……
“建族学的初衷是希望兄弟互相督促,互相扶持,诸位年纪小,爱玩没什么不好,但要分清轻重,百姓去田野耕种,商人去集市做买卖,而诸位来族学,就该以学业为重 ”
屋里寂静,孩子们撅着嘴,嘴巴翘得老高,不满谭盛礼前边那句话,“我们又不是蛀虫。”
“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退他也退,族里所有人都退,退到某种程度就是蛀虫了。”谭盛礼语气温柔,要比任何夫子都和蔼,但说的话却不怎么友善,看所有人都皱着脸,满脸不快,他又说,“诸位乃兄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谭某说啊,你们不仅要自己学好,还得监督其他人,否则日后容易受其连累……”
这个道理孩子们懂,平日没少被堂兄堂弟连累挨骂受罚。
“不是说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吗?”有孩子问,既是兄弟,不用计较太多吧。
谭盛礼笑了,“有福同享多好,为何要想有难同当的时候呢?”
“古人有言,我们也不知道啊。”天天都是圣人言,古人言,俗话说,有诗云,他们听都听腻了,问谭盛礼,“出人头地只有靠读书吗?”
谭盛礼想了下,“不是,但读书是最有用的法子,不仅能修己身,还能感他人。”
“哦。”
接下来,孩子们没话说了,外边的薛家大人们震惊了,要知道上次廖逊来,被他们气得吹胡子瞪眼的,离去时劝他们取消族学,放他们去外边私塾,不成群结队就掀不起风浪来,不成想谭盛礼竟唬住了他们,谭盛礼拉开凳子坐下,“诸位有什么想问就问吧,今日不讲经史诗文,只聊天。”
“你的棍子哪儿来的?”
“自己找的。”
“能撑起谭家房屋吗?”
谭盛礼道,“这话我现在还没办法回答,你们还小,这根木棍撑不撑得起你们能看到的。”
又有孩子问,“你的束脩高吗?”
谭盛礼看了眼外边张望的众人,笑着解释,“谭某来聊天的,不收束脩。”
“可母亲说你是很厉害的夫子。”
“三人行则必有我师,你们也是谭某的老师,谭某交束修了吗?”
“我们也是老师?”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人说。
谭盛礼道,“是啊,择其善者而从之,你们身上有良好的品质值得谭某学习。”
孩子们被夸得不好意思了,族学换了好多个夫子了,都是被他们气走的,走之前无不找大人抱怨他们的不是,没想到得谭盛礼称赞。
四周沉默了下,别扭地转移话题,“这木棍是用来打我们的吗?”
不知何时,孩子们挪着凳子坐到了谭盛礼跟前,眼睛好奇的看着桌上的木棍,谭盛礼递给他们,众人兴奋的抚摸检查,“不平整,也不光滑,你看,都有黑点点了。”
拿着木棍的孩子拍了下自己左手,痛得赶紧递给旁边人,又问,“你拿木棍打过人吗?”
“打过。”
“是几位公子吗?”
谭盛礼点头。孩子们幸灾乐祸了,“现在还打吗?”
谭盛礼再点头。
孩子们话多,围着谭盛礼叽叽喳喳的,廖谦站在边上认真听,多是些生活琐事,但谭盛礼不敷衍任何问题,回答得很仔细,而且脸上没有任何不耐,孩子们把木棍放回书箱,“谭老爷,你说我们会成为蛀虫是吓唬我们的吧,我爹是四品官,我舅舅是四品官……”
“父辈荣耀是父辈的,你自己的荣耀要靠你自己。”谭盛礼道,“你以父亲和舅舅为荣,等你做了舅舅和父亲可希望也成为他们的荣耀?”
孩子们好新鲜事又叛逆,顶嘴是常事,但和谭盛礼聊天,无论聊什么都能被谭盛礼说得心服口服。
谭盛礼离开时已经天黑了,孩子们既希望谭盛礼别走,又希望他赶紧走,情绪复杂得很,但很尊敬他就是了,平日在家无法无天,在谭盛礼面前分外乖巧,尤其听谭盛礼说拿木棍打过谭振兴后,看自家父亲的眼神明显不同起来,要知道谭振兴是谁啊,每题写五首诗,策论写三篇文章的人,在家竟也是挨打的命。
想想自己的父亲,对自己简直不要太好啊。
因为谭盛礼和那根木棍,孩子们老实很多,薛夫子说起此事都觉得稀罕,“以前课上打瞌睡,功课请小厮帮忙完成,这两天规规矩矩的,管家说像换了个人,还是谭老爷有办法。”
“谭某不过占了先入为主的优势而已,其他什么都没做。”其实孩子是最好教的,光讲道理不行,还得以刑罚约束,他带的那根木棍起到很好的警示作用,让他们以为自己会打人,自然而然就老实下来听他说话,他只要聊些有趣的事都能让他们听进去,再让他们问问题彼此交流,很容易就让他们敞开心房了。
这些经验,都是从谭振兴他们身上学到的。
第111章
薛夫子听得连连点头,佩服道,“还是谭老爷睿智。”
孩子犯事,眼不见为净,因此他经常惩戒他们抄书,或者回房面壁思过,从没动过手,书香门第,打人听着残暴了点,也就武将教训孩子喜欢动粗,读书人倾向于以理服人,谭盛礼的观念出乎他的意料,他以为谭盛礼是以德服人以理服人的典范呢。
“谭某不过经验多点而已,那些孩子贪玩是贪玩,骨子里还是知荣辱廉耻的,好好约束教他们他日必成大器。”
薛夫子直叹气,“也就谭老爷对他们有信心了。”
换了好几个夫子,都束手无策,廖逊也拿他们没辙,谁知谭盛礼几句话就让他们老实安分下来,薛夫子道,“我能教书育人,却教不了族里孩子,说来惭愧啊。”
“谭某亦如是。”
和谭盛礼详聊后,薛夫子大受启发,当天回府就拿了根木棍,特意放在显眼的位置,大儿子他们看了后皆以为是他从哪儿淘来的宝贝,纷纷围着木棍欣赏讨论,感叹于薛夫子的眼光,可劲奉承他,唯有小儿子白了脸,低眉顺目的站在边上不说话。
“父亲,很贵吗?”颜色厚重手感好,细闻有股独特的味道,素来低调的父亲肯将其摆在显眼的位置必然价值不菲。
薛夫子但笑不语的扫过小儿子,小儿子脑袋埋得愈发低了,薛夫子心情不错,这才答道,“不算贵,但千金难求。”
“哇哦。”不懂其意的儿子们兴奋极了,没看到自家小弟愈发惨白的脸。
在他们啧啧称奇的马屁声里,薛夫子又说,“这以后就是咱家的传家宝了。”
“哇哦,父亲有眼光……”
“父亲慧眼识珠……”
唯有角落的小儿子瑟瑟发抖,露出惊恐万分的表情,半晌,支支吾吾道,“我……我今日的功课好像没有检查,我回去再检查检查。”
老来得子,平时舍不得打骂,能纵容就纵容,有了木棍后,小儿子改头换面,天不亮就起床读书,声音洪亮,震惊了院里小厮丫鬟,连他母亲也被吓着了,以为他哪儿不舒服要请大夫,还是薛夫子制止了她。
不止薛夫子,薛家其他大人也有购置木棍,薛夫子堂兄为表公平公正,给每个儿子备了根木棍,由粗到细的排列好,悬挂在墙上,乍眼瞧着甚为壮观。
有木棍的威慑,族学难得在清晨响起了读书声,书声琅琅,窗外枝头的鸟儿受到惊吓,围着树飞来飞去……
薛家族学情况明显有所改善,了解族学情形的人们也惊呆了,得知是谭盛礼讲学的缘故,郑重的邀请谭盛礼去他们族学瞧瞧,族学夫子是外请的,那些孩子嚣张跋扈,经常以下犯上顶撞夫子,尤其是其中几个被长辈骄纵的小儿,天不怕地不怕,提到他们夫子就头疼不已。
如果谭盛礼有办法,那真的再好不过了。
可惜谭盛礼没有答应他们,倒不是冷漠瞧不起人,而是他没时间,眼瞅着入冬了,得尽快找宅子搬出去,他答应过大丫头她们的。
大学楼读书人多,虽然清静,终究有不方便的地方,尤其是谭佩珠她们,自从旧人子孙来过后,后院找汪氏和谭佩珠的人多了起来,汪氏耳根软没有主见,谭佩珠未出阁的姑娘整日应酬终究不太妥当,找个宅子全家人住进去,遇事也有个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