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淑听着这话有些怪:“子宁,你不是还疑心我跟他有什么私情吧?”
“他倒盼着这样呢,”李衾责怪地看了东淑一眼,道:“我知道他,却更知道你,正如他所说你心里不忍,不忍欠他更不忍伤他,但这份不忍已经足够了。跟私情没有半点干系。”
东淑笑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曾几度舍命相救,几度生死一线,我如果不把这份恩情放在心上,我也不能算是人了。但是我对他的……也只能如此了。”
“你把他当成明值、当成萧宪一般看待,可他终究不能如明值、萧宪一样对你啊。”李衾揉了揉额头,长叹道,“真是个混账,是个不开窍的顽石。”
东淑握住他的手:“子宁,别担心了。你本来是个光明磊落、提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不要一叶障目,乱了心神。”
李衾微怔,继而将她的手握在掌中,温声道:“我知道,只说今日这一回,再也不说了。”
此后,李持酒仍旧回到了宫中,满朝文武见皇帝总算回归,才终于各自安心,欢欣鼓舞。
只是这位皇帝陛下实在是野性难改,每每的总会私离宫中,起初还不曾远行,后来就走开始肆无忌惮,不时地微服巡南走北。
之前在他耽留北关不回之时,朝中的事情自然都是魏中书,李衾萧宪等担着,所以他也试出了深浅。
在朝局安稳之后,便将李衾从镇国公封为清河郡王,萧宪从齐国公封为延平郡王,顺义侯赵申平封为镇国将军……其他众臣子也各有升黜料理。
李持酒更索性把那些繁杂的案牍公务都交给这一起人去处理,以李衾之能,全力应对却也不在话下,更能让李持酒放心四处周游了。
只是他在天下游走,也如同当初在京内五城兵马司任职一般,但凡有些撞到他眼中的豪强劣绅乃至为祸乡里的地痞无赖等,他顺手就给剪除了,起初乡民百姓不知是什么人,后来渐渐地走漏了风声,知道是皇帝陛下所为,一时之间竟流传出不少佳话。
一年后,天下太平,但北关胡狄虽然平定,南方边蛮又有零星骚动,李持酒蠢蠢欲动,又欲亲征。
魏中书等死劝,定是不肯让他离京,毕竟素日出京胡闹归胡闹,若又去打仗,胜负还在其次,最怕有什么万一。
毕竟如今后宫仍无子嗣,皇太后的嘴都说薄了,也无济于事,硬是选了些秀女安在宫中,也如花瓶似的,完全无用。
只有一件,皇帝对待李尚书府的那个小公子,倒是一反常态的疼爱,但凡在宫内,每每就传那小孩子到宫内玩耍。
那孩子的大名到底是李衾所起,单名一个“愈”字,因为他出生的时候遇险,且又体弱,所以寄意他平安顺遂,不管是身体还是品行都有所进益。
除此之外李持酒又给他起了个乳名,竟唤“阿久”,这名字却叫的很广,宫内的人一提起尚书府的小公子,便说是“久哥儿”或者叫“小久公子”之类,因为皇帝对他爱如己出,所以大家也都爱屋及乌,视若拱璧。
李持酒更是不避人的,好几次公然抱着阿久叫“干儿子”之类,丝毫也不避讳,倒是打心眼里宠爱。
只是东淑那边儿,却不大喜欢进宫,除了一些必须入宫朝贺的正经大节,随着府内众人走一趟外,其他时候并不多走一步。
毕竟虽然她是心无芥蒂,到底还是得避嫌,免得生事。
次年,南方的骚乱平定,南边各部族进京朝贺并参见礼拜皇帝。
其中有苗部有一部族是这次平乱有功的,由首领亲自带队进京,原来李持酒竟跟此人相识,毕竟当初他在云南的时候可没少各处游逛,也结交过不少奇人异士,如今再度相见,自然更是喜上加喜。
没想到的是,这年青的苗王竟跟燕语公主一见钟情,燕语也喜欢上这热情俊朗的异族男子,那带着太阳温度的笑容,好像恰到好处地弥补了她在李衾处受到的冷遇。
于是这年底,宫中早早地开始操办燕语公主的婚事,只是太后未免有些舍不得公主远嫁,毕竟在宫中能够陪伴说话的人越来越少了,可看着燕语如此开心,太后也只得成全她去罢了。
这天东淑跟众女眷进宫朝贺,临行不免又见了李持酒一面,这次却向他提出了一个请求。
李持酒听了这请求,非常诧异,但既然是东淑开口,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故而竟一口答应。
只是他也趁机提了个要求,那就是留阿久在宫内住上几天。
东淑谢恩后带了甘棠出宫,出武德殿之后,偶遇金水桥旁有两个内侍。
不知出了何事,其中一个蹲在地上正收拾满地的东西,像是才失了手,另一个正在指着他骂:“混账东西,瞧你这没精打采的样子,没吃饭还是怎么着,这宫内当差还这么鬼头鬼脸的,是不是嫌命长呢!”
另一个求道:“我原先着凉病了,身上没有力气,一时发了昏才失手打破了这盏子,求您老人家高抬贵手,不要罚我。”
那站着的喝道:“得亏是咱们皇上仁德,要不然你的脑袋就搬家了,还不快滚起来呢!”
两人又看到东淑,忙惶恐行礼,收拾了东西便去了。
东淑默默地看着这幕,心里恍惚掠过一点模糊的记忆,也是有人这么骂:
“囚攮的小兔崽子,还敢跟我们动手,也不看看你是什么出身!”
“瞧他病的都快死了,还敢咬人呢,这贱骨头偏犟的很,不如给他敲碎了,看他还怎么发狠!”“你们家早不比从前了,一个没爹的野崽子,也敢跟我们横,活该你倒霉……”
七嘴八舌的一些辱骂人的话,像是夏日的乱雨。
东淑脑中有些发昏,脚步不由放慢了。
她缓缓回头,看向身后武德殿的方向。
正好武德殿门口站着两人,其中一个身形高挑着玄色龙袍的,自然正是李持酒,他怀中抱着阿久,虽隔着有些远,仍是能看到他眼中闪烁的光。
东淑凝视着李持酒的眼睛,心底却又出现一道狼狈瘦弱的身影,他给人踹倒在泥地里,还试图挣扎,那会儿他咬着牙,虽然满脸泥水跟血迹,但两只眼睛却恨恨地带着光。
就如同此刻殿前的那双眼睛。
只是事情隔了太久,东淑实在记不太清了。
她只能惘然地跟那双眼睛对视片刻,最后仍是转身,沉默淡然地往外去了。
而此刻武德殿前,李持酒抱着阿久,小孩子胖乎乎的小手玩着他金冠上垂落的璎珞,早就跟他熟的很了。
一扯一扯的,拉的李持酒的金冠都有些歪,他却毫不在意,只是凝视着东淑离开的背影。
东淑早不记得那件事了,就算回忆起来记忆也是模糊不清的。
但对他而言却是足以铭记一辈子的。
他无法忘记,在自己最狼狈不堪不得救赎的时候,是那个如同仙女一般的姑娘分开花丛出现在眼前。
那些围着他的如同鬣狗般的人都停了动作,仿佛也看呆了,有人怔怔地窃窃低语:“是萧……”
但是在她跟前,却下意识地不敢高声,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而那个声音缓缓说道:“他是什么出身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他是什么出身,但就凭他只身一人面对你们所有人也并未在你们跟前低头,你们也没能让他低头,他就比你们所有人都高贵许多。”
那些小混蛋们听了这话,虽然不服,可竟没有人敢反驳,一来是认出了她是谁,二来,她实在是长的太好看了,好像不管从她嘴里说出什么,都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只能去听得。
终于那些人都跑了,或许是害怕,或许是在她跟前自惭形秽。
只剩下了他自己。
那个仙女走到跟前,手中拿着一块帕子要伸过来,却大概是给他狰狞的脸色吓到了,便停手道:“你可别咬我啊,我不是坏人,不会害你的。”
其实他当时只是想看清楚她的脸,想看的再清楚一些。
但他忘了自己伤的厉害,大概也顾不得脸上什么表情了。挣扎了会儿便晕了过去。
后来醒来,已经给送出了那府里,身上的伤也都上了药,包扎的妥妥当当。
当时,李持酒以为那是他距离萧东淑最近的时候。
直到后来……于侯府的罗帐之内,他对着那个自己以为是“江雪”的人,说出那些藏在心底的话。
假如,他没有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假如他那时候能将错就错些,现在就不至于如此凄惶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他非常的感激那一次少年的相遇,她如同仙女从天而降,说的那一句话,对他影响至深,甚至永世不忘。
正有些出神,旁边一个声音说道:“她就是你放在心里的人?”
李持酒回头看了眼旁边的俊朗青年,并没有避讳:“是啊。”
“果然是个很难得的女人,真可惜。”青年的苗王扬了扬眉。
“可惜什么?”李持酒问。
苗王道:“可惜她还是嫁给了别人。”
李持酒却摇了摇头,苦笑自嘲道:“你应该说,可惜她的心不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