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究竟是要见什么人啊……值得这么黑,这么冷的天儿在这里等。
阿礼抱着胳膊,望向肩背挺直的归衡,和他身边同样一脸严肃的武师严三钉,简直不可思议。
难道只有他一个人感觉得到冷吗?
不知过了多久,等阿礼怀疑自己的骨头缝里都开始结冰,几人终于听见不远处传来的一点微妙的动静。
开始阿礼还很是警惕,担心是附近山中的野兽之类,但见归衡和严师傅八风不动的模样,便知是自己想错了。
来者越走越近,依稀看得出是个身量不高的男人,走路有些一瘸一拐,待他走到河边,借着河面反射的月光,阿礼才看清他的模样。
他见到归衡,微微躬身行礼:“五殿下。”
归衡伸手虚扶,淡声道:“夤夜至此,有劳安丞公了。”
阿礼惊讶地睁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这矮小而结实的中年男子就是曾随恒帝南征北战的安丞公何崧。
可此人衣裳虽不起眼,身上那长期久居高位的气势是伪装不出来的,更不用说安丞公当年大破南疆时落下残疾,更是人尽皆知的英雄往事。
阿礼先是一呆,随即眼眶一热:他跟随殿下这样久,还是第一次见到殿下愿意主动结交王公。
殿下允许他留在这样的场合,是多大的信任!
只是不晓得那个武师凭什么也留在这里。阿礼忍不住掠了严三钉一眼,却见对方正聚精会神听着归衡与何崧说话,连忙也收敛了心神,留心倾听。
安丞公声音嘶哑,说话简捷,归衡也不是多话的人。两人言简意赅,一刻钟之后,阿礼便目送着何崧沿着来路慢慢走远。
两人回宫后,阿礼回忆着方才谈话的内容,忍不住问:“殿下,安丞公不爱与皇子们往来,此前太子殿下延揽他也不置一词,怎么会……”
归衡刚沐浴过,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尽数散开,沿着素银寝衣迂曲而下,闻言只是一哂:“他军功太重,为避父皇猜忌,这才避免参与皇子争斗,只一心扑在军务上。他这是不站队,若真的选了边,局势定将大有不同。”
“我那太子兄长知道这一点,挨了个软钉子后,也便没往他身上再用心思,怕用力太过,反而将他推远。可惜的是,他也太贪心了。”
阿礼努力思索着,只觉自己只差最关键的一点,就能想通其中关窍。
归衡有心提点,不紧不慢地敲了敲桌子,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四”。
“四殿下?”阿礼想到方才两人谈话中的确屡屡谈及户部,结合前阵子发生的事,慢慢梳理:“前些日子,四殿下的确帮太子殿下抹平了贪墨一事。可那件事是工部贪墨,勾结户部,太子出手是为保工部的太|子|党,与军务又有何干系?”
归衡意味深长道:“工部当时所修缮的,是西南的一座瓮城。”
阿礼发出“啊”的一声 ,如醍醐灌顶:“奴才明白了!他们贪墨百万两,那本该固若金汤的瓮城质量定然大大达不到期望,而西南一带正是安丞公二公子带兵镇守的地盘——所以,安丞公的确是为上次太|子|党贪墨的事而不悦 !太子殿下以为这只是小事,没想到惹到了老将逆鳞!”
归衡容色沉静,缓缓点了点头。
阿礼越想越兴奋,嘿嘿笑了几声:“那么,安丞公是决定要站在咱们这一边了?”
“谁知道呢?”归衡语气仍然十分平静。
他望一眼窗外被冷风刮得摇摇晃晃的黄杨,淡淡道:“不偏不倚就是偏倚的开始。安丞公心里也明白,风暴若起,第一个摧折的,便是独立于林外的那支。”
*
冬狩的整个流程,皎皎已在杜姑姑连续几个月的念叨下十分清楚。
先是布围。管围大臣们带兵由远及近,将猎物圈进一定范围之内;随后便是观围,顾名思义,皇帝和王公亲贵们将登上看城查看布围的成果。最后才是行围,既猎杀猎物。
罢围之后,将统计王公们射得的猎物多寡献给恒帝,用来赏罚,结束后还有宴会。
这几日布围刚完成,贵女们要行围还得一段时间,所以这几天倒不必如临大敌,只作日常打扮观看就是。
冬日天冷,玉秋和脆雪等人细心地为皎皎围好斗篷,颈间系着整条银狐尾,连顶簪上都有一层白兔绒裹着珍珠,又将她两只白嫩嫩的小手塞进镶兔绒的手筒。
待皎皎悉数穿戴好,脆雪看着她,满眼都含着自豪:“我们公主多用些这皮毛装饰,看起来真像天上的玉兔成精了似的。”
皎皎闻言,眨巴眨巴眼。那双大眼睛瞳色清透如琥珀,形状偏圆,眼下一点微微的粉与脸颊连成一处,水红的嘴微张着,真像只小兔子似的惹人疼爱。
玉秋看着看着,表情又开始杜姑姑化。
慈祥这种表情需要搭配皱纹,她那张年轻秀美的脸露出这种表情可真是太奇怪了。
皎皎受不了地拉着两人往外走:“好了好了,你们不是都说是第一次来冬狩么?我们快去看城吧!”
看城乃骁武围场最高瞭望点,可以看到布围队伍围起来的阵势与猎物数量。山下军队击鼓鸣金,其声铿锵,将被其合围的野兽们吓得四处奔逃,又被两翼军队驱回。
归衡远远向下望去,不出声地调整着呼吸。
他幼时习武,因为过人的天分,也曾是一生弓马的恒帝最喜爱的皇子……但那已是许多年之前的事。
后来妍贵人被幽禁,他也将自己的天分与对武艺的磨炼尽数遮掩。直到万寿宴上枪出如龙,压得归德狼狈地跪在地上,像是不经他允许,就再也不能抬头。
那一刻胸腔中的澎湃,与此刻相仿。
恒帝就站在不远处检阅山下军队,他手中握着一杆银枪,用来指挥击鼓与鸣金的节奏。
平日里沉迷美色的皇帝此时神情说不出的坚毅,仿佛想到了自己的青春与往昔。归衡看着他,唇角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他明白握着长|枪、手心微微发热的感觉。但此时此刻他很想知道,手握天下权柄,又该是怎样一番滋味?
归衡目光从兄弟们神色各异的脸上一一扫过,心底像燃起幽暗的火。
片刻,他收回目光,忽地察觉到什么,转过头去,微微一怔。
所有人都在朝山下看,惊叹猎物的数量,军队的整齐……
皎皎却在看他。
小公主清亮的瞳眸隔着人群望过来,柔软地落下,像一片清澈温凉的星光。
对上他的目光,那泓星光受惊似的倏然移开。
归衡的瞳眸蓦然一暗。他顿了顿,没再望过去,只是凌空虚握了握手指,就像渴望把什么东西抓起来似的。
……
观围之时人多嘈杂,要借机做什么事也方便的多。
归衡下山时走到一半,便察觉到周围人声的不对劲,余光一扫,原来是几个少女你推我搡地凑到了离他近一些的地方,正挤做一堆,嘟嘟囔囔。
众人皆知此次冬狩另有目的,又都是尚未及笄、情窦初开的年纪,见到归衡这样姿容,如何能不心动。
其中最为芳心大乱的乃是庄宁侯之女,小字阿筠。她手里握着自己这几日赶着绣出来的荷包,偷偷往归衡那边瞥,满面羞红,不知该何时丢、怎么丢,旁边几名闺中密友一边怂恿,一边给她出主意。
少女们激动起来,说话的声音又尖又细,自以为能避人,其实早被有心人收入耳中。阿礼同归衡学过一些粗浅武艺,听了个七八成,不由笑道:“殿下,有人对您芳心暗许呢。”
归衡面沉如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照旧走他的路。
阿礼只当自己这刚通晓人事的殿下是害羞了,喜滋滋抬眼望向那边。
几名女子先是紧张得一齐噤声,随即看到他满面笑容,又都放松下来,怂恿得更为起劲。
阿筠咬着下唇,脸红的要滴血。
眼看着那绣着双蝶的荷包就要脱手,耳边传来一道嘲讽的声音。
“扔啊,瞧准了就扔。异族罪妃的孩子反正也没人敢嫁,你要丢过去,搞不好还真能混成皇子正妃呢。”
阿筠手一抖,看向说话的明艳少女,又惊又疑:“你,你说什么……”
罪妃?
皇子之母,怎么会是罪妃?
那少女嗤笑一声:“哦?你不会不知道吧。也难怪,庄宁侯多年不入京……要是知道女儿一眼就看上个母妃被关了十年还出不来的皇子,他只怕会后悔送你来这一遭吧。”
阿筠的几名闺中密友都是借着冬狩一事初初入京,听这少女很懂的样子,都有些惊疑不定。
其中胆子大的便忍不住问了:“敢问姐姐芳名?”
那少女将头一扬:“我名沈依嵘,家父乃工部侍郎沈峤。”
果然是京官,难怪熟悉宫中形势。
几名少女面面相觑,接着口风一转,纷纷劝说阿筠谨慎些,不要丢错了人。
阿筠听着身边几人劝说,心乱如麻。
隔着一小丛黄杨树枝,她依稀能看到那人清隽而冷淡的侧影。
他生得好高,肩宽而直,看上去十分值得依靠,掐腰的劲装又将那一把窄腰显露无疑。而那张脸……她无意中瞧见一眼,就再也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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