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声音后,少年单薄的背脊骤然绷紧,却仍站在原地未动弹。
少年垂着眼,声音沉沉的,像被寒气裹着的棉被:“我还能这么躲到什么时候?”
他声音太小,江月听的不是很清楚,她往前走了两步:“怎么了,快走吧,婆婆还在家等我们。”
林磊转头看向女孩,微微点头。
外婆家后院的那个杂物间是外公生前亲手盖的,一共两层,空间不大,一楼能放个三轮车,放点平时干农活用的工具,二楼是个小书房。
外公以前也是老师,两个人有个共同爱好,都喜欢看书。
两个老人这辈子最大的财富就是这些书,为了给外婆一个好的看书环境,外公便特地修了这个小阁楼。
里面就像个小型图书馆,害怕春天连绵的梅雨会让空间变潮湿,朝南处安了个大窗户。
屋顶是用水泥楼板封的,容易晒透,所以阁楼在夏天就显得尤其闷热,不过冬天却是个晒暖的好地方。
江月领他上来的时候,顺手将房间柜子上头许久未用的小风扇也给拎了过来。
这风扇大概是很久没用过了,扇面上落了层薄灰,底座的塑料都变了色,插上电吱吱呀呀地乱转头,声音粗的跟多年不上油的老机械似的。
江月指了指南边的靠窗小床:“就是夏天有点热,冬天的时候,我跟外婆婆都喜欢在这里午睡,睡醒了就看看书。”
看着满屋子的书,少年眼眸亮了下。
像是想到什么,江月转头看他:“我记得你回来的时候身上还带了两张试卷对吗,这边有桌椅,我去给你拿台灯。”
说罢,不等林磊开口,女孩便蹬蹬蹬下了楼。
老旧电风扇还在吱呀乱叫,水泥地灰白干燥。
月光皎洁,静悄悄晒在地面上,少年站在二楼窗边,看着头戴粉嫩小帽的女孩飞快奔向正屋。
从他有记忆以来,除了母亲,很少有人这么在意自己,少年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又松开,再攥紧,向来冰冷的胸口似乎也开始有温度……
江月抱着台灯跑上来时,林磊正靠在窗边发呆。
头顶的钨丝灯年份已久,灯光泛黄黯淡,很费眼。
江月将台灯跟外婆塞过来的饭菜一块放上书桌,转头看他:“我听说你……林天明又回来了,喝的醉醺醺的在外面吼叫,你先吃饭,我去出去看看,你千万别出来,连窗户都不能拉开,知道吗?”
可能是前后跑来跑去的太热了,女该把头顶的渔夫帽给摘了,柔黑的刘海被汗水浸的半湿。
小姑娘露出半张脸,整个人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像雨后墙院上那朵娇艳的蔷薇花,清新且纯然。
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水盈清澈,鸦羽般的睫毛湿漉漉的,眸子亮的仿佛揉进了漫天的星星。
被她这么望着,少年竟有些不知所措,他快速瞥开视线,点头。
江月四周看了眼,见东西拿齐了,这才转身离开。
刚要下楼,忽然被拽住手臂,少年沉着声音叮嘱:“离他远点,不要靠太近,看两眼就回来。”
女孩笑了笑:“我知道。”
为了省钱,林磊平时中饭都吃馒头咸菜,晚饭则能不吃就不吃,高老师做菜手艺一绝,江月刚刚端着饭还没进来,他就已经闻到香味了。
就在他埋头扒饭时,隔着道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听声音来源,应该就在屋后。
说是吵闹声,其实全程都是林天明一个人在嚎叫,嗓音沙哑粗噶,就像是卡个声带的录音机,难听极了。
“林磊,你个小兔崽子,我知道你还在幸福街,你以为你躲起来我就找不到你了?”
“老子是你爹!我告诉你,老子想找着你易如反掌,只要老子还活着,你就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敢把老子送局子,你给我等着,等我抓着你,非把你扒皮抽筋,小杂种!”
“跟你那个忘恩负义的亲娘一样,不知好歹!老子这次要不打死你,老子就不姓林!”
“……”
辱骂声一阵接着一阵,难听又刺耳,隔着灰白的墙板直往耳朵里钻。
他这样叫骂,整条街的人都能听见,像是在剜心剔骨,当着众人的□□少年本就薄的可怜的自尊。
林磊握着筷子的手无声攥紧,暗黄的灯光下,那张瘦削清俊的脸因愤怒欺辱慢慢涨成酱红色,下颌线锋利,整个人就像一把绷得发紧的弓,随时都能出箭伤人。
江月喘着粗气跑上来的时候,少年就是这个状态。
不过他仍旧极力忍耐着,一口口,动作机械地往嘴里塞着饭,可那愤然的神态,就好像往嘴里送的是带血的刀子一般。
外面的叫骂声仍在继续,小姑娘呆愣愣站在楼梯口,心疼盯着那抹僵硬又隐忍的背影。
闷热又燥动的夏天,少年却像坠入冰窖,每个头发丝都泛着寒气。
他那么好,聪明,善良又隐忍,纵使承受再多苦难,仍对社会报以最大的善意和赤诚。
可为什么老天要让他生在这样残酷的家庭,没有母亲的关爱,还要给他一个时刻想送他下地狱的父亲。
江月小心翼翼地靠近,看着少年放在腿上不停颤抖的大手,无声攥住。
小姑娘的手纤细瘦小,柔软而温暖,靠近时,身上还有淡淡的药草香,似有若无。
少年垂睫,刚好撞入那双眼睛。
女孩眸子清澈温暖,像漫天的星空坠进去,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望着你,那颗浮躁而又暴怒的心似乎也慢慢沉了下来。
“林磊,你将来会有大出息,不要在乎这些人说的话做的事,你跟他们不一样。”
女孩语气笃定,好像是在陈述一件实事,而不是单纯的鼓励。
一直到深夜,断断续续的叫骂声才终于停下来,林天明大概是骂累了,后期嗓子已经干哑到音不成调,最后干脆闭嘴不再嚎叫。
巷子深处传来几声狗吠,昏黄的路灯下街道静寂,喧闹了一天的幸福街终于安静下来。
如今已经立了秋,空气里的温度却没降下来,秋老虎张狂,气温仍旧居高不下,热的厉害。
这个小风扇看上去破破旧旧,生命力却异常顽强,吹出来的风也很足,吹散夏夜的热气,给人心带来难得的凉爽。
林磊躺在靠窗边的小板床上,手臂枕在脑后,另一只手漫不经心把玩着手中的生姜糖。
这是江月掏给他的,说是她阿姨从外地寄回来的,陆水镇跟清河市都买不到。
走之前,小姑娘还一脸郑重又严肃的模样安慰他:“我觉得人生就跟这颗糖一样,有苦有辣,但细细品来,有时候也能尝到甜。”
透明的糖果包装纸在月光下闪着碎光,就像天上的星星坠入掌心。
少年攥紧掌心的星星,小心翼翼放在胸口的位置,仿佛那是他的灯塔,他人生中最珍贵的一道光。
*
江月第二天起的很早,第一反应就是看林磊,只是刚出正屋,便看见昨天被送去修轮胎的自行车完好无损地立在后院,小阁楼上也早就没了林磊的身影。
直到外婆叫她吃早饭,小姑娘才跟做梦似的醒过来:“婆婆,林磊不是被林天明抓走了吧?”
高秀玲笑着点了点她的小脑袋:“瞎想什么呢整天,他五点多就起来了,说是有事先出去一趟,会尽量避开林天明的,让咱们不要担心。”
江月愈发不解,出去一趟?除了陆水镇,他能去哪里?
接连两天,林磊都没来上学。
身边突然少了个大活人,江月蓦地感觉空落落的。
不过这两天林天明倒是勤快的很,抽空就往学校跑,不是想进教室逮人就是蹲在学校门口守着。
林天明个子高长得壮,眼角处还有一道长长的疤痕,整个人阴沉沉的,有时候身上还有很重的酒味,好几个胆子小的女生都被吓哭了。
门卫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大爷,管管学生还行,像这种身强体重的中年人压根拦不住,只能眼看着他大摇大摆地在学校里乱晃。
林天明在学校出没的时候,几个平时又混又狂的孩子纷纷安静如鸡,走路缩着脖子,大气都不敢出。
他一走,盛国强的嘴便跟大喇叭似的,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所有他知道不知道的罪行全部添油加醋地向周围同学描述一遍。
最后还不忘总结:“林磊跟他爸一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以后得离他远点!”
好多人知道殷雪也住幸福街,有胆子大的忍不住向她打听。
殷雪本就看不惯林磊那寒酸样,最近他爸又搞得整条街鸡犬不宁,大家晚上都被闹得睡不着,自然不会嘴下留情。
“他爸是犯人,刚从派出所被放出来,平时啥工作都没有,到处惹事犯罪。”
“我听说他妈妈跟别的男人跑了,不要他了。”
“他家穷的很,他平时都是去小饭馆给人当服务员,人家看他可怜,给他吃顿饭,不然早就饿死了。”
江月气的不行,本想争辩,最后硬生生忍下了。
盛国强跟林磊有过节,殷雪又小肚鸡肠,争论只会惹得他们变本加厉。
林天明的存在对学生影响太大,家长愤怒闹到学校,最后校长亲自去派出所报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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