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妃抬头,拢了拢被雨水沾湿的乌发,笑道:“莲花虽美,却无香气,用来插花并不合适。”
云舒恍然, 她是要插瓶送去段无音那边的。一个瞎子,确实莲花再美也看不见。
下了回廊,前头不远处的凉亭里,圆圆的石桌上摆着一个雨过天晴瓷瓶,里头已经插了十几枝花,错落有致。
云舒站在桌前欣赏着,早就听说,贤妃插花的技艺是闺阁千金中数得着的,果然非同凡响。
片刻之后,贤妃也进了凉亭,她穿着一身鹅黄色长裙,乌发用一根白玉簪束成朴素的圆髻,脸颊发丝都带着雨滴,让整个人看起来如一枝含露的桃花,美得挪不开眼。
云舒叹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古人诚不欺我也。”
“陛下别这么嘴甜,万一勾得臣妾心动可就不好了,您又不会负责。”贤妃幽怨地横了他一眼。
云舒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贤妃将新摘的几枝花插入瓶中,又拿起银剪刀逐一修剪。
娴熟流畅的动作中蕴含着一种美,云舒看了半响,开口道:“怎么有兴趣学这个呢?”她的性格不像是喜欢这些的人。
贤妃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本来没想着学的,刚与陛下退亲的那会儿,在家中无聊,才开始学的。”
说到这里,贤妃笑道,“说起来,我插花的技艺突飞猛进,还是靠了他指点。”
云舒明白她说的是谁,不仅诧异,段无音一个瞎子怎么可能会这些……转念又想到,他也不是一开始就是瞎子的。南泽王世子可是闻名遐迩的神童。
“朕很好奇,你什么时候遇见他的?”
贤妃露出怀念之色,“说起这件事来,还是易妹妹惹的祸。”
云舒惊讶,这件事怎么又牵扯到易素尘头上了。
“陛下有所不知,当年易太傅和妙衡真人是忘年交的棋友,曾经带着她来这奉天观……”
这段往事云舒也听易玄英提起过。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易妹妹得了妙衡真人的青眼,赏赐给她一块勾玉,当做随身的护符。我后来知道了,眼馋得不行。说起来可笑,那时候我年幼无知,虽然跟易妹妹交好,但日常衣食住行,常常忍不住攀比……”
小女孩之间较劲儿的心理,云舒能理解。
“我就费尽心思缠磨家人,找了借口也来奉天观参拜。那些年,妙衡真人身体尚好,奉天观还没有这么冷清避世。”
“我来到道观,哈,结果不用说陛下也知道。盘桓了两日,别说什么勾玉了,连妙衡真人他老人家的面也没见到。我不甘心,想要从偏殿角落镶嵌的装饰品上撬一块下来。于是趁着月黑风高,避开侍女悄悄溜过去,结果被困在高台上下不来。一直到了半夜,我哭得嗓子都哑了,直到他经过,才将我抱了下来。”
想起初遇,贤妃唇角浮起笑容。
云舒心神触动,按照时间推测……
贤妃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就是陛下刚刚启程投奔边关的时候,也是林家刚刚向陛下提出退婚不久。”
“本来以为,他是陛下亲眷,肯定会对我不假辞色,没想到反而温柔有礼。那段日子,我心情糟糕,退亲这种事儿,毕竟会被议论。而且隔年,臣妾的母亲又因病去世。心情前所未有的苦闷。”贤妃顿了顿,低声道,“多亏有他在旁边开解。那两年,臣妾打着潜心道法的旗号,时常跑到山上来。长大了也没有断了联系。也亏得他有耐心,估摸着,他大概那时候把我当成小妹妹照顾了。毕竟后来,他的妹妹因为病重夭折……”
云舒望着她。贤妃眼眸中的光芒和甜蜜没有一丝虚假。少年相逢的时光最是真挚宝贵,从此倾心恋慕。
记得贤妃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是平定前梁余党叛乱之后不久。是段无音从紫虚真人口中知道了自己魂魄出现问题,所以才让贤妃出手试探吧。
还有之前在山上刻意下药,导致他在季寰面前险些失控,说是陷害争宠,只怕也有借机留在山上的意思。
“幽居山上这些日子,每天都给他送花吗?”云舒笑问。
贤妃抛了他一个幽怨的眼神,“还不都是因为陛下将人家抛在这里。一心只宠爱易妹妹。”
云舒叹了一口气:“你这么费尽心思为他,值得吗?”
“臣妾知道,他是一心修道的人。这些年修得越发高深,无情无欲。”贤妃苦恼地道,“其实以前他并不是这样,刚认识的时候他对我很好的。”
也许少年时候,段无音还没有那么冷心冷肺,所以才有了这一段温情的时光?对贤妃这种痴迷,云舒也不知道该同情,还是讽刺,尤其当他抬头,看到走在廊下的那人时候。
贤妃也看到了,欢快地起身招呼道:“你来了,今天的插花做好了,用了新开的白茉莉,甜丝丝的。”
段无音不置可否,明显的冷淡。
贤妃兴致盎然地道:“我先送去你房间,你们先谈吧。”说着,极有眼色地起身,抱着花瓶离开了。
“最难辜负美人恩。我看国师倒是丝毫不动如山。”云舒道。
“对我来说,美人与否,有什么区别吗?”段无音无趣地反问。
云舒盯着他的眼睛,确实,这家伙是个瞎子,红粉骷髅,并无区别,但是,贤妃这般执着的付出,他没有丝毫感触吗?
“我真的纳闷,你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没有人类的感情?”这是他第二次提出这个问题了。也是他最困惑的,贤妃也罢,谢景也罢。就算是一条狗,养久了,也会有点儿感情的。段无音却像是没有丝毫触动。
“你对谢景,真的没有一丝一毫感情吗?”
段无音嗤笑一声,“陛下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回答?你会对一个工具动感情吗?”
云舒沉默了片刻,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包括之前假扮妹妹跟他通信的那段日子吗?”
段无音的笑容渐渐消失。
明知道对方是个瞎子,云舒却被他眼中骤然浮现的阴霾吓了一跳。但也证明,他猜对了!
阴霾散去,段无音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是音调带着凉意:“怎么知道的?这件事。”
云舒实话实话,“当初在太、祖皇陵前,夏德胜禀报发现了一条旧盗洞,推测是十年之前的。朕当时就动了疑心。”
“后来,朕有一次翻阅到太医院往年的出诊记录,段小姐曾经有一段时间病重,就是谢景出发奔赴边关不久,也就是十年前。”
而刚才贤妃说起往事,也提到她和段无音相识之后,段小姐病重夭折,让他不由自主猜测,也许段小姐夭亡,比想象中的更早。段无音应该想要盗窃龙骨救她,却没有成功,毕竟不是专业人士。
谢景在边关打拼的那些年,跟他一直信笺联系的,难不成是段小姐的鬼魂吗?只能是段无音本人了。
也许是段小姐开始了个头,段无音继续了下去。为什么?是不能接受妹妹已经身亡,执着地继续她生平的往事,还是利用这个身份,从感情上彻底操纵谢景?也许两者兼有吧。谢景返回京城掌权之后,段小姐意外被前梁皇子弄死,引动他大开杀戒,屠遍前梁皇族。
段无音静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破城的时候,她才六个月大,被扔到地牢角落三天,没吃没喝,本来以为已经死掉了。后来援军抵达,搜查牢房,才将奄奄一息的她找到。从此身体就一直不好。”
“是很可怜……”
“不,她并不算可怜。比起她的那些姐姐,还有南泽王府的其余女眷。她其实走运多了。”
段无音的语调清冷,云舒却毛骨悚然。
不用段无音详说,他也能想象,王府勋贵的女眷落到那帮蛮人手里,是什么惨烈的下场。
段无音笑了笑,“大家都死了,只剩下我和她活着,被带去了京城。偶尔也想过,是不是该放弃仇恨,平平安安过日子。”
“但是,后来,她也死了。她原本健康又可爱,北上之后却一直病弱不堪,每天吃的药比饭菜还多。我都替她觉得苦,终于也死了。抱着她的时候,又轻又软。就像是小时候抱着她那样……”
段无音的声音在雨声衬托下,有种无机质的空灵。
所有人都死光了,他的最后一线牵挂也失去。留下的只有让前梁彻底灭亡的复仇之心。
“陛下希望,我该有什么的感情呢?”段无音的音调和表情同样清冷,“你知道吗?在我入京之后,武帝待我不差的,时常拉着我的手痛哭,倾诉昔日跟我父王之间的感情。”
南泽王府曾经是藩王中最贴近朝廷的一脉,上一代的南泽王在京城为质子,跟还是皇子的武帝是好友,还是伴读。
“那段感情应该挺真挚的,可丝毫没有影响后来他下手解决南泽王府的决心。我看得出他是真的痛苦。可见感情这种东西,太多了确实是累赘。”段无音平淡地说着。
云舒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武帝的所作所为,对朝廷来讲,一举削除地方藩王,财权收归朝廷,还彻底平定南蛮叛乱,让南方得以长治久安,但是手段过于阴损歹毒,根本不是帝王应有的心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