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楚来人面容,谢景低呼了一声。
“你……”
可惜这样危险的举动,也只是抢救出了一点儿零星的纸片。那人紧紧握着,站起身来,面色苍白,盯着谢景。
云舒在外头听见声音, 快步进了书房。看清楚房内多出来的人,愣住了。
季寰站在窗前,跟谢景面对面,两人中间隔了一个火盆。
黄昏的光芒落房间里,明明是极暖的色调,却勾勒出生冷的质感。大概是因为季寰的表情,透着冰雪般的苍凉。
还没想明白季寰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云舒目光落在他手上,不禁一惊:“你的手受伤了!”
因为火中取信的行为,季寰右手被火烧伤,起了几个燎泡,在纤长的手指上分外明显。
季寰看向他,什么话都没有说,手却不自觉地握紧了。
云舒看得出,他手里头有些残存的纸片。那是什么东西?满心迷惑不解。
易玄英也快步进了房内。
望向云舒,沉声道:“陛下,臣未知驾临,有失远迎。”
“无妨,朕只是陪着她回来看看。”云舒道。论理皇帝驾临臣子住处,这样的招待堪称怠慢,但云舒没有表露身份,自然也不会计较这些。
易玄英这才看到季寰受伤,吃了一惊。
先前他正陪着季寰在后院湖边说话,管事过来禀报他小姐返回的消息,两人都非常意外,匆匆赶来。
刚进了院子,季寰透过窗户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突然脚下发力,冲入房内。
此时易玄英看着他被烧伤的手指,还有散落在火盆旁边的纸屑,心知肚明。望向谢景的目光意味深长。
谢景垂下视线,他自然不会说明只是意外。
季寰受了伤,众人转道去了正厅。
易玄英命仆役送来药膏。他亲手取了银针,握住季寰的手,将肿大的燎泡挨个挑破,然后上药。
十指连心,云舒在旁边看着都觉肉疼,偏偏季寰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仿佛根本不是自己的手。
原本握在手中的残片被他收进了袖中。要不是云舒已经知晓他与易素尘之前的那点儿前尘过往,推测应该是情信之类的东西,都要怀疑那是什么私通敌国的机密信笺了。
易玄英很快上好了药,望着季寰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知该说什么。
季寰站起身来,音调还算平缓:“酒兴已尽,今日多谢易兄招待,先告辞了。”
易玄英只好送他往外走。
临行前季寰最后看了一眼谢景。
谢景察觉到了,垂下头,继续保持沉默。虽然刚才烧掉信笺是无意之举,但如果因此能让季寰彻底死心,也是一件好事。
云舒望了她一眼,突然跟上那两人的脚步,出了正厅:“季王爷。”
易玄英看出他有话要跟季寰说,乖乖将位置让给了云舒,自己远远跟着。
几个人走在花园中,季寰比云舒落后半步。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覆盖着新雪,踩上去咯吱作响,气氛沉静,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云舒看着季寰惨淡的脸色,心中莫名的酸涩又怜惜。他也不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明明上次他还想趁机……
云舒收敛了心情,缓缓开口,“王爷是聪慧之人,当知人生机缘,总有不可捉摸的变数。”
季寰身体僵硬了瞬间,惨然一笑,“我明白了,陛下不必再说。”曾经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分别的时刻,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自己。
这份感情他因为太过珍重,患得患失,裹足不前,反而错过了机会,如今她已经心有所系,而自己在她眼中彻底没有了位置,连那一点儿过往的惦念,都恨不得烧掉,不再留恋。
此情此景,他终于彻底死心。
季寰垂首道:“臣失态之处,让陛下见笑,只希望好好善待身边之人。”
“朕自然不过辜负真心。”云舒郑重许诺着。
季寰遥望着低垂的昏暗天幕:“臣月底就启程离开京城,今日也是来找易兄辞别的。”
云舒温声道:“山长水远,王爷一路保重。”
寥寥数语,一切交待完毕。
到了开阔的前庭,马车已经停靠在那里了,季坤扶他上了马车。
车夫鞭子一挥,很快驶入长街。
车里,看到季寰渗着血迹的手,季坤大惊:“王爷,您的手。”
“刚才喝酒的时候不小心烫到了,破了点儿皮。”季寰平淡地道。
季坤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身为武将,这点儿小伤自然无所谓,但季寰说话的时候的神情却让他心惊。
那是一种近乎心如死灰的沉寂,让他都不知道怎么形容。
***
庭院中,目送着季寰落寞的背影彻底消失,云舒也觉得心里头失落落的。情不自禁升起一个念头,下一个冬天,他会不会再来京城,参加祭礼?
这种恋恋不舍的情绪是怎么回事儿?云舒纳闷。明明上次巧遇,他曾经对自己动过杀意来着。
云舒也是事后猜测的,自己在房内误中药物,浑身燥热,向他求助的时候,他握住自己肩膀,有一瞬间的凉意,应该是动了杀念吧?
就算是情敌,自始至终,云舒能感觉到他对自己并没有太深的敌意,会动杀念,应该是生怕自己因此而伤害她吧。
他对这段感情的执念,似乎比自己想象中的更深,希望回了封地,能尽快走出来。
也许他沉默的时间太久了,易玄英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陛下跟他说了什么?”
云舒诧异,易玄英很少有这么八卦的时候。
“一切都说开了。”云舒简单说着,本来两人之间的对话就很简单。
易玄英望着他,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最终只能叹道,“陛下高兴就好。”
云舒:……有时候真怀疑这家伙也是穿来的。
易玄英振作起来,笑道:“难得陛下来一趟,不如臣带着陛下逛逛。”
云舒正好也有事情要问他,跟着一起去了后花园。
“你和季寰交情这么好。”
“毕竟少年相识的情分,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易玄英笑道。
季寰这个人,表面温和,实则坚韧固执,认定的事情百折不回。易玄英之前还担心这段感情,他不会轻易放弃。没想到某人几次冷硬的拒绝反而歪打正着,让人死心。易玄英也不知该不该同情一下。
收敛心神,他笑问:“比起这些来,陛下真正想问的是舍妹跟他的交情吧。”
被易玄英这般直白地揭露八卦本性,云舒有点儿尴尬。理智上,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打听这些,但就是压抑不住。
易玄英也没有继续调侃他,坦率地说着:“如陛下所猜测,他们是青梅竹马的情意,只是他在京城身份特殊,这段感情不好公开。臣总觉得,舍妹会动心,大概是由怜生爱吧。”
季寰身为质子,少年时候曾经挺艰难的,不是物质上的匮乏,而是精神上的打压。武帝需要一个有才又温顺,志向高远又实则软弱的北离王府继承人。季寰演地很艰难。
易玄英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低声说着:“恰好舍妹是个活泼敏锐又很心软的人。 ”
转头看到云舒露出意外的表情,他笑起来:“陛下觉得难以置信?”
两人说着话,走到了湖边。易家的后花园中也有一处秀丽明净的小湖,水质清澈。
云舒随意看着,突然注意到旁边假山底下竖着一块小木板,上头歪歪扭扭写着什么“祭……兄……”
因为年月长久,字迹都模糊了,但那个“祭”字还是让云舒诧异。这是葬仪的东西吧?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看到这块木板,易玄英被勾起了回忆,俯下身将杂乱的草丛清理开,露出木板全貌。
“这是臣以前跟舍妹一起竖的,想不到这么多年来还在这里。”
“小时候她脾气可爱又任性,臣私下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小螃蟹。有一次家中吃牡蛎扇贝等海货,在一只煮熟了的扇贝里头,扒出了两只米粒儿大小的螃蟹,臣调侃说这一定是螃蟹哥哥和螃蟹妹妹。没想到她大哭了起来。说这对螃蟹兄妹太可怜了,怎么也不肯吃了。还专门折了纸船,将那两只螃蟹送到了这里,放入水中埋葬。还说什么天下水都是一源,虽然是葬在湖中,也是归入大海了。之后还立了这个木板。”
“那是舍妹六岁时候的事情。”易玄英说着兄妹过往的趣事,云舒听得新奇又好笑。
直到谢景生冷的声音传来:“时候不早,陛下也该回宫了。”
云舒转头,如今他已经能准确地从这张面瘫脸里读出是高兴还是生气,或者发呆了。眼下某人的情绪,绝对不怎么高兴。
听到他们在这里偷偷说她小时候的事情,恼羞成怒了吗?
时间是不早了。
云舒带着谢景出了易氏府邸,夏德胜众人都等候在外头。
寒风凛冽,快到宵禁的时辰,大街上人少了很多。
上了马车,谢景一直没有说话,神情沉静,若有所思。
云舒故意笑问,“在想什么?不会是他吧?”这个他,当然是指季寰了。
谢景瞥了他一眼,突然俯身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