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
再醒来时,柳余有点恍惚。
她做了个噩梦。
梦里烧起了一片大火,她在火的一头,盖亚在火的另一头,连弗格斯夫人也在他那边,他们纷纷厌恶地看着她,他们骂她……骂她什么来着?
柳余晃了晃脑袋,记不清了。
墙上的报时鸟准时叫了起来。
窗外的天灰蒙蒙的,仿佛随时要再下一场雨。
阳光藏匿得看不见。
“早安,小弗格斯。”
柳余掀开被子,手指在触到柔软的丝绸时“嘶”了一声,密密麻麻的小伤口看不见,但碰到东西就会带起牵扯的疼。
就在昨晚,她还在想,一定要让他看到这些伤口,好向他表示,她很认真、很认真地在追求他。
可现在……
“啊,我又将坏习惯带过去了。”
柳余想。
小时候她挨了男孩们的欺负,总要留着伤口去跟院长妈妈告状,因为她知道,院长妈妈会心疼她,还会将那些小男孩也打一顿。
她习惯了。
人的过去,总会在自己身上烙下无数烙印。
好的,坏的。
就像现在,用惯了心机,偶然间要用真诚……
难怪,他说她轻浮。
因为她还在卖弄她的小聪明。
缺乏真诚。
一道白光自指间弹出,缓缓地抚慰过这些细小的、带点毛刺的伤口。
不一会儿,手指上密密麻麻的伤口消失了。
柳余却怅然若失。
好像一直覆在她身上的壳,被她一点点丢弃了。
可她又有点莫名的轻松。
心一松,两个字突然蹦出来,在她的面前晃了晃,和其他的字符手拉手,跳入一片蔚蓝色的网里。
“爱”。
还有“真”。
原来,是这样。
柳余有点明白了。
她隐隐有种感觉,这个网快要成了……
认真地打扮好,采了花,和昨天一样去了神殿,出乎意料的是,神座之上没人。
吉蒂神官抱歉地看着她:
“神说,他有事,要出去两天。”
柳余一愣:
“有说什么事吗?要去几天?”
吉蒂神官摇头:
“神从来不告诉我们他的事。”
“那您能联系到他吗?”
柳余问,她这才发现,他不出现的时候,她几乎无法找到他。
“母亲,父神去了梅尔岛。”莫里艾进来,他恭敬地行了个骑士礼,“如果您有需要,我可以派人去梅尔岛转告父神。”
“也没什么。”
柳余想,正好她可以做些别的事。
当那个“爱”字跳出来时,艾诺酒怎么酿,她突然有了点想法,只是还需要实验,不过在这之前,麻烦您替我问问他:“他十天后能回来吗?”
“好的,母亲,我一定转达。”
莫里艾微笑着道。
“谢谢。”
这个老头脸看习惯了,也是很顺眼的。
既然不能学神语,柳余就去了酒窖。
艾诺酒只差最后一步,“钟爱之心”。
可钟爱之心,是什么呢?
不是爱心形状的什么东西。
而是对一个人的爱。
“莫里艾,重新给我拿些材料来。”
“您要亲自酿?”
“是的。”
不亲自酿,怎么能叫钟爱之心呢?
酿这酒时,想象着他喝到酒时的模样,必定是唇角微扬,眸中是流动的春水,耳边是煦煦的风……他感觉到幸福。
和风细雨,回忆衷肠。
将这份心意酿成酒。
“可是父神这些……就差最后一步了。”
“莫里艾。”
“是的,母亲。”
莫里艾出去了,不一会拿来材料,金钱草,覆离子……许多许多,还有专门酿酒的器具。
“都在这儿了。”
柳余检查了一遍。
自从变成半神体,身体的触感敏锐了很多,不论是裁衣缝制,还是酿酒制造,不用多久,她就能掌握——
尤其是酿酒。
而酿酒,除了灵活的手指和正确的配方外,最需要的,是敏锐的嗅觉。
这些,她都有。
酿完,还需要沉甸,放置。
“父神会放在这儿,”莫里艾带她去了酒窖的另一头,那里挖出了一个圆圆的洞,“酒罐放这,一天就好了。”
“一天?”
柳余伸手想进去摸一摸。
却被莫里艾阻止了。
他在洞口一抽,抽出一个长形的木板,而后将酒坛放了上去。
木板“咔啦啦”往里,不一会,酒坛就消失在了洞口。
“您的手不能进去,这洞里的时间流速非常快,一天,就是百年。”
莫里艾郑重地警告她。
“噢这……”柳余叹了一声,“真了不起。”
“父神在里面设了一个时间法阵,一只兔子进去只要一会,就成了一具白骨。”
莫里艾自豪地道。
柳余酿了好几坛子,都放了进去,第二天来时,又抽出来,打开酒封。
莫里艾尝了一口,菊花脸一下子皱起来:
“母亲,是苦的。”
一行泪顺着他脸上纵横的沟壑掉了下来。
“苦的?”
柳余也尝了一口。
苦,确实苦。
比黄连都要苦。
好像整个味觉都被要这苦味占据了。
好像生活全无指望,如死寂的一潭水……
柳余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两人看着彼此默默掉了半天泪。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她擦着泪道。
莫里艾也点头:
“……对。父神酿的,是水。母亲酿的,是绝望。”
他将酒坛子重新封好,在上面写了个“苦艾酒”,放回了一排陈列柜。
柳余在脑子里将昨天酿酒的步骤复盘……
金钱草?
没错。
覆离子?
没错。
艾叶花?
没错……
步骤没错。
那就是钟爱之心……错了。
她昨天想了什么?
她想到了那斯雪山那一役,想到了巨蛇将莱斯利胸口洞穿的那一幕……
柳余无比清晰地剥离着自己的心思,重新又酿了一批放进去。
第二次,是“甜”。
莫里艾扶着墙壁,毫无风度地捧着肚子大笑,一边笑,一边道:
“母亲,应该对了!”
柳余看着他停不下来的笑:
“我觉得不对。”
“可我感觉到快乐。”
莫里艾不自觉地笑,扯起的嘴角越来越大,你那画面看起来诡异极了。
“总觉得哪里不对,再酿。”
柳余觉得,幸福,应该是更深层次的体验,而不只是让人像傻子一样大笑。
她又做了好几批。
期间,还找了伊迪丝。
伊迪丝比上次见还要瘦,眼眶深深地凹进去,显得眼睛特别大,大得有些吓人——
这样一来,她看起来几乎跟柳余完全两样了。
她瘦脱了形。
“伊迪丝小姐,您怎么了?”
“我……”伊迪丝沉默地摇头,“我没事。”
“你看起来……像大病了一场。”柳余狐疑地看着她,“到底怎么了?”
伊迪丝一下子捂住眼睛,似是这偶然的关心让她不知所措。她没哭出声,泪水悄悄地从指缝里流出来:
“我、我想死。”
她说。
柳余吓了一跳,她本来是想来向伊迪丝请教怎么做甜点的。
“您怎么了?”
“我很痛苦,很痛苦……我犯了罪,没人能宽恕我。”
她流着泪,语无伦次地道。
如果柳余没有经历过葡萄架偷听的那次,也许还不明白。
现在,却一下子懂了。
伊迪丝指的,是她和比伯先生之间的事。
不伦是罪。
对光明信徒来说,这是堕入黑暗之始。不伦之人苟合,生下的孩子是天生的魔鬼,因为他们奇形怪状——
“您怀孕了?”柳余一下子想到了这个,看着她瘦得一点血色都没有的脸,“……比伯先生的?”
伊迪丝的惊讶证实了这一点。
“您、您……知道了?”
“我喝下了降甘之水,恶魔已经消失了。”伊迪丝流着泪道,“……我有罪,我向神忏悔。”
“…但我想恳请您一件事,求您将我的哥哥放逐到神之国度,神宫之外。”
伊迪丝紧紧抓着柳余的手,请求她。
“比伯先生?他强迫你?”
伊迪丝什么都没说,只恳求她:
“……您是未来的神后,一定有办法的。”
“哥哥是我的亲人,我希望他安全……可倘若他在我身边,我将永远无法自由。”
“您想好了吗?”
伊迪丝点头。
柳余就没有多说什么。
她和伊迪有交情,可跟比伯先生却没交情。
“如果这是您的愿望的话。”
伊迪丝擦了把泪:
“弗格斯小姐,您刚才来……是为了什么事?”
“是要我教您甜点吗?”
“你怎么知道?”
柳余这才想起这回来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