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只是赌气般的一句,糜芜却有些怔住了。是啊,皇帝待她那么好,为什么她从未想过当面去问皇帝呢?是不敢,还是不能?
这让她恍然意识到,一直以来,她在皇帝面前,都精心经营着一个单纯的、无忧无虑的自己,那些本性里的算计狡诈,那些世俗阴暗的一面,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展示在崔恕面前,却下意识地在皇帝面前藏了起来。
也许是皇帝待她太好,她不忍让他失望,也许,是她知道,皇帝大约不会像崔恕这样,即便知道了她的真面目,依旧待她如初。
究竟是哪一种情形?糜芜想不出,也不愿再想,她惯于猜测别人的心意,然而直到今夜,她才突然看见了自己那些被深埋起来的心绪。
崔恕看着她眸子里的恍惚茫然,心底那点猜疑越来越强烈,禁不住问道:“他准备如何安置你?”
皇帝准备如何安置她?她也曾问过许多次,然而答案,却不能告诉他。
糜芜回过神来,笑了一下:“我想我们此时更该商议的是应对皇后的事情,而不是谈我的私事。”
她在回避。崔恕心思急转,她与皇帝之间,必定也有什么不为众人所知的事情,会是什么呢?
又听她道:“今日之后,我不会再见你,如此,皇后便是有再多猜测,单凭苏明苑的几句话,掀不起什么风浪,而且即便是苏明苑,其实也不知道什么。”
是啊,他们那些爱恨纠缠,那些夹杂着爱欲与伤痛的拥抱和亲吻,除了他与她,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不复相见,自然是最好,在今日之前,他也做如是想,然而此时听她亲口说出,心情却不可避免地沉到了谷底。
然而,却还是不可控制地担心着她。崔恕淡淡说道:“皇后那里并不妨事,倒是你的私事,才是眼下最需要解决的。”
糜芜只道他说的是皇帝,便问道:“怎么说?”
崔恕说道:“惠妃死,江家夺爵,宫女殉主……假如你的疑心是真,假如你的身世另有内幕,无论被谁找到了证据,你都是万劫不复。”
“皇家的丑闻,从来都不会公之于众,只会处理掉所有知情的人。”他看她一眼,“那些宫女如此,你也如此,到那时,即便是陛下,也不会护着你。”
糜芜想起李福,想起那个寻了自尽的宫女,心中那点不安渐渐地又抬了头。
当初她问顾梦初自己是谁,顾梦初的答案是,不能说。所以她肯定是知道一些内幕的,皇帝已经派人去问过她,皇帝得到答案了吗?如果事实是最坏的猜想,皇帝会杀了她吗?
再想起惠妃那充满疑点的死亡,皇家的丑闻,从来都不能被人知道。心中的凉意越来越盛,糜芜低声道:“还有一件事,我听说,惠妃的死,可能有些蹊跷,从太医局的脉案里应当能找到线索。”
崔恕看她一眼,淡淡说道:“你想让我替你查?”
“可以吗?”糜芜问道。
话一出口,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于崔恕而言,从未见过她用这般示弱的口吻与他说话,即便她央求过他许多事,然而她从来都不曾输了气势,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似高傲的神祇,接受信徒的供奉。如此时这般不确定,这般软弱,是第一次。
崔恕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曾经希望过她能柔软下来,然而一旦她这样怯怯地问他是否能够答应,他立刻便意识到,那不是她。
原来他心底藏着的,一直都是那个锐利如刀的她,哪怕被她弄到遍体鳞伤,他要的,也始终只是那样的她。
糜芜懊恼到了极点。这不是她,她从来不会这样没有底气,她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哭着会向阿爹和窈娘求助的孩子了,在外人面前,她从来不会再袒露心中的不安和犹豫。
她不该这样,她从来不会惶恐,不会不确定,她只靠着自己便走到了现在,前途再难,她也不会回头。
她不会死,她会想到办法,让皇帝不杀她。
糜芜闭了眼睛,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嗤的一笑。
“见鬼了,我刚才,居然慌了。”
再睁开眼时,她凤眸中已经是清光一片,看了眼前的男人,声音娇媚:“你不是替我查,是替你自己查,因为现在,你也知道了。”
她饱满的红唇微微翘起,似是在笑,又似是自得:“你说皇家需要遮掩丑闻,可崔恕,你如今,也是知道了这桩丑闻。你我是同一条绳上拴着的蚂蚱,我要是被逮到了,可不敢保证不拖你下水。”
“所以崔恕,帮我就是帮你自己。”她睨他一眼,口中说出来的话是威胁,那流动的眼波,那无边的媚色,却几乎让人忘了她在威胁,“崔恕,这事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这才是她,他熟悉的那个她,他肖想的那个她。神色冷淡下去,压抑的爱意却丝丝缕缕漫出来,崔恕冷冷说道:“你以为,我便没有法子让你不能拖我下水么?”
“我若是你,就不会起这种念头。”糜芜嫣然一笑,“杀了我,你有什么好处?皇后头一个就会疑心到你身上。”
崔恕看着她,心中爱恨交缠:“杀了你,永绝后患。”
也是解脱。假如他能做到,他必定会这么做,可惜,他做不到。
“你不会的。”糜芜轻笑着,眨了眨眼睛,“若是你想杀我,又怎么会拖到现在。”
她正是看透了他的不舍,所以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崔恕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只是冷冷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你放心,今夜我们把所有的事情都说清楚,以后我不会再找你,只要你不去福宁宫,就不会看见我。你想永绝后患?这样就是永绝后患。”糜芜并不在意他的冷淡,依旧笑盈盈地说道,“别忘了去查惠妃,若是有什么消息的话,记得让人跟我说一声。”
即便是最坏的结果,她也会想出法子,让皇帝护着她。
崔恕在此时开了口:“所以,这才是你今晚找我的目的?”
他早猜到她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苏明苑就慌张到冒险相见的地步,她这般委曲转折,也只是想利用他查出惠妃的旧事,断绝她自己的后患。
“在刚才之前,我还真没有这么想过。”糜芜摇头说道。
也许这段时日在皇帝身边过得太安逸,以至于初见崔恕时,她竟然有些理不清思路,直到此时,才堪堪找对了路子。
“是么?”崔恕并不很相信,在他的印象里,她从来不曾这样毫无目的地接近他。
然而细想想,今夜的她,确实与之前有些不大一样,她慌乱过,示弱过,那些他从未见过的面目,一个又一个的,在他面前展露出来。
从前他曾想过她到底有多少张不同的面目,可她变来变去,竟像是总也变不完一样,时时还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是与不是,我也不必非要告诉你吧?”糜芜横了他一眼,“崔恕,该说正事了。”
她转瞬间便收敛了笑意,道:“这几件事是这么串起来的,十六年前,苏明苑、哥哥、我,同年出生,苏明苑和江绍被掉包,我是多出来的那个,我娘亲丁香,从现在看很可能不是我亲娘,那么我是谁?也是这一年,老侯爷借着心腹管家周雄的名义在细竹胡同置办宅院养外室,养的外室据说就是我亲娘。我出生后,我娘亲逃到乡下,隐姓埋名。两年之后,老侯爷,还有太太的父母又在同一年先后亡故,周雄殉主。今年五月,惠妃死,六月,江绍带我回城,认祖归宗。
“我想不明白的有这几件,哥哥根本不知道我娘的事,是怎么找到我的?惠妃最有可能在什么时间与老侯爷有关联?假如事情如我猜测的那样,假如惠妃死得蹊跷,陛下为什么又放过了我?”
“惠妃入宫,是十五年前的事。”崔恕回忆着说道,“当年冬天选秀,几个月后,封为惠妃,宠冠六宫。”
“也就是说,惠妃盛宠,与老侯爷和顾家夫妇的死是同一年。十六年前,惠妃并没有入宫。”糜芜看着崔恕,疑点突然便串连到了一处,“皇室的丑闻,从来都不会公之于众,可太太为什么没事?”
“猜测无益,查了才知。”崔恕淡淡说道。
十六年细竹胡同那个外室,是不是惠妃?如果是她,娘亲又是怎么回事?假若那几个人的死是灭口,为什么是顾家老夫妻,而不是顾梦初?糜芜心头沉甸甸的,却还是向他嫣然一笑,道:“那么,你可要好好查,若能查到,你就知道了我的秘密,可以要挟我了,你我互相制约,谁也不必忌惮谁。”
月光恰在此时透过明瓦天窗落下一点在她脸上,她嫣红的唇上像披了一层淡白的纱,崔恕想到曾经短暂品尝过的滋味,呼吸不觉重了一分。
“我知道你太多秘密。”酒气呼出来,变成了漂浮着的新酒,崔恕又有了醺醺醉意,“你说,我该如何要挟你?”
糜芜低低一笑,站起身来:“你自己慢慢想吧。我该走了,这会子皇后大约正在到处找我们,也不好让她找得太久。”
她从窗口里瞧了瞧外面的动静,伸手去拉门,却又回过头来,向他眨了眨眼睛,“崔恕,你想不想玩个有趣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