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升立刻牵过一匹备用的马,亲手交给糜芜,崔道昀回头看时,就见她一手抓着马鬃,一只脚踩在马镫上,轻轻一跃,便已经坐上了雕鞍,抬眼又向他一笑。
这模样,越发像得紧了。崔道昀回过头去,有她的脸,却没有与他纠结的过往,就当做是一副美人图画,放在屋里闲时看着,也不算过分吧。
他控住丝缰,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去,郭元君策马跟上,与他并肩同行,糜芜落在队伍的最后面,回头看了眼来时的方向,微微勾起了红唇。
山色青葱,草木茂盛,一切都像她来的时候一样,然而,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两刻钟后,御驾回到行宫门前,四散到各个方向行猎的百官听说帝后猎到一半时双双回銮,一边忙忙地往回赶,一边私下打听为何突然停了围猎,待听说是因为一个闯进围场的年轻女子时,不觉都吃了一惊。
难道是刺客?还是有别的什么缘故?如此守卫森严,怎么会被人闯了进来,还惊了圣驾?
承担守卫重责的金吾卫将军听说出了这样的纰漏,自然比谁都更着急,忙亲自带队,点起部下精锐前去迎接圣驾,谢临跟着迎出去时,一眼就看见了队伍最后面的糜芜,她穿着他的衣袍,簪着他的青玉簪,腰背挺直地坐在雕鞍之上,并不看他一眼,只向着另一个男人的寝宫走去。
他没猜错,她是为了皇帝来的,如今她如愿以偿。
谢二公子,出身世家,门楣清贵,一切都来得太容易,所以从不屑于去争去抢,哪知生平头一遭遇到动心的女人,却是这样的结局。
谢临平静地移开了目光,如今他已经懂了,该争的该抢的,就要去争去抢,有的人,一旦遇上了,必须牢牢抓住。
崔道昀行宫门前停下,看着从各处猎场匆匆赶回来的文武百官,朗声说道:“朕有些累了,现在要回去歇息片刻,众卿可各自随意,不必追随。”
众官见皇帝安然无恙,都是松了一口气,却又禁不住地好奇:皇帝今早出发时明明兴致满满,怎么会突然就累了?难道是因为那个突然闯进来的女子?
搜寻的目光不觉都向队伍里望过去,待看见跟在末尾的糜芜时,一些近臣不觉大吃一惊,这张脸,这一身男装也遮挡不住的媚色,看来后宫之中,又将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郭元君放眼一望,将众人的神色都收在眼底,不觉微哂一下,策马向崔道昀走去,却在此时,崔道昀转向她,沉声道:“皇后一向猎兴甚佳,不要因为朕坏了兴致,只管去吧,待朕歇息片刻后,再去围场寻皇后。”
什么累了,又是什么歇息,还不都是为了那个女子?郭元君瞥了糜芜一眼,道:“好,那么妾身就在围场等着陛下。”
崔道昀点点头,策马向大门内走去,走出几步又回过头,向着糜芜道:“江氏女,过来。”
第43章
朱红色的宫门双扇对开, 露出内中宽阔平坦的青石大道, 糜芜抬眼望去,崔道昀正策马往里面走去, 日色映着他绛纱衣上金色的团龙纹饰, 像在她面前铺开了一条朱紫的大道。
踏进这扇门,就是不同的人生。
糜芜猜度着猜度着以自己的身份, 应该不能像皇帝一样骑马入宫门, 便一手按了雕鞍想要跳下,有乖觉的小内监立刻赶到跟前作势要搀扶,糜芜略一迟疑, 终归挪开一步, 抬脚跃下。
第一次下马,是崔恕手把手教的她, 也不知他现在在哪里?若是他知道她做了什么, 不知会恼怒成什么样子?
糜芜微微一笑,快步跟上前面的崔道昀。此生此世,应该是没什么可能再见到崔恕了, 以他的骄傲,应当不会为难阿爹,即便是为难了, 只要哄好了皇帝, 自然也能逼迫他交出人来。
宫门内花木扶疏,廊下守着的宫人、内监纷纷向着崔道昀躬身行礼,糜芜跟在乌骓马后, 低头看着青石路上自己短短的影子,跨过三重宫门后,马蹄声突然停住,崔道昀翻身下马,迈步走进一处门槛高高的幽深宫室。
想来这就是皇帝的寝宫了。糜芜在门槛外站住脚,没再往里走,崔道昀回头见她不动,又道:“进来。”
糜芜跟进来时,崔道昀已经走进了正殿中,站在阴影中负手看她,目光沉沉的,一言不发。
糜芜慢慢走进去,垂了眼帘,不再与他对视。皇帝的反应很古怪,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惊喜,也许她算错了,惠妃和皇帝之间,还有许多她不知道隐情。
却在此时,崔道昀道:“退下。”
糜芜下意识地想要退开,却发现屋里伺候的内监和宫人们纷纷往外走,这才知道这句退下,是对他们说的。不多时,殿中只剩下她和皇帝两个,朱红的门扉在身后轻轻合上,光线暗下来,糜芜低头看着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自己的影子,心里竟有不安。
皇帝比她想象中的,要更难以捉摸,该如何应对?
崔道昀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抬起头来。”
糜芜乖顺地抬起了头,就见皇帝坐在一把高而深的扶手椅中,双手随意搭着扶手,阴郁的眸子打量着她,似乎要透过她的脸,看透她心中所想。
看起来,又是个难缠的人。事已至此,那点子不安反而消散了,糜芜抬眼迎着他,因为光线昏暗的缘故,男人鬓边的白发并不明显,越发显得秀雅清贵,糜芜眨着眼睛,问道:“陛下总看着我做什么?”
崔道昀淡淡说道:“你进来之前,江家不曾教过你御前之仪么?”
糜芜连忙福身行礼,笑着说道:“教过,只是好容易才看见陛下,太欢喜了,一时把学过的礼仪都忘了。”
崔道昀没再说话,只任由她微弯了腰肢站在那里,从肩到腰,从腰到腿,成了一个润滑的弧度,姿态是娇婉的,然而一双凤眸忽闪忽闪,只是毫不畏惧地瞧着她。
躲在那张脸后面的人慢慢消失,眼前的,只剩下这个突然闯进来的美貌少女。崔道昀再没有比此时更清楚她与她的不同,眼前的少女野性难驯,媚色中自有一种锋锐,却是她没有的。
是不一样的两个人呢,纵然他再恨再爱再纠结,那个人都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崔道昀低声道:“过来。”
糜芜直起腰身,带着点笑意,慢慢地走近了。
离的很近,崔道昀清楚地看见她唇上的艳色,眸中的光芒,她可真是年轻,足以做他的女儿了,假如他们有个女儿的话,是不是也会生得这般模样?
“坐。”崔道昀一指脚边的鼓凳,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违拗的帝王威严。
糜芜侧身在鼓凳上侧身坐了,鼓凳比皇帝坐的椅子矮了许多,她坐在上面小巧玲珑的,傍在他腿边,像一尊精细雕琢的白玉美人。
崔道昀垂目看她,心头的感觉复杂又诡异,许久才问道:“是江家让你来的?”
糜芜仰起脸看他,摇了摇头:“是我自己要来,我一直仰慕陛下,想见见陛下……”
崔道昀心中一阵厌恶,出声打断了她:“滚出去。”
这一瞬间,他又从她脸上看到了她的影子,不过这次,看见的是那个欺他骗他,让他恨之入骨的她。
电光火石之间,糜芜伸手扯了他的衣角,急急说道:“我不走,我好容易才见到陛下,我不甘心!”
崔道昀伸手想要扯回衣角,糜芜却顺势抓了他的手,一双凤眸中亮闪闪地看着他,盛满了不甘和激越:“我明明已经进了选秀的单子,却突然被内廷局退了,我不甘心,我要见陛下,我要当面问问陛下,为什么不要我!”
满心的厌恶被她突如其来的几句话打散了,崔道昀蹙了眉,原来,她曾经进了选秀的名单,可他根本不知道此事,是谁自作主张退了她?这后宫之中,难道还有别人知道她的存在?
崔道昀垂目看她,沉声道:“见朕又能如何?”
继续说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安全无害,还是赌一把,即便触怒他,即便被赶出去,也绝对能让他记住她?糜芜微眯了眼睛,赌!
她抓了崔道昀的手,低声道:“我听说,我生得很像,惠妃娘娘……”
被她抓住的手不可控制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要离开,糜芜连忙又握紧些,急急说道:“所以我存了痴心妄想,以为只要陛下看见我,就会留下我。”
她已经和盘托出了底牌,就看他会如何应对。
所以,她是处心积虑,想用这张相似的脸来换取他的宠爱。实话并不好听,但崔道昀心中的厌恶却又淡了几分,至少,她没有再骗她。
他垂了眼,一根根掰开她抓着他的手指,却在此时,又听她问道:“陛下,我跟惠妃娘娘,真的很像吗?”
从来没有谁敢在他面前这么大胆,就连挽月也不曾。崔道昀没有说话,殿中陷入一阵长久的寂静。
就在糜芜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忽然听见他说:“很像。”
糜芜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一关,她是过去了。
原来皇帝最难忍受的,是骗他。
崔道昀已经抽出了自己的手,糜芜便也不再勉强,只是向着他的方向微微挪了一点,低声道:“一个月前,我从乡下回到江家后,就总是听人说,我和惠妃娘娘生得很像。家里报了我去选秀,原本也是存了点念头,没想到连第一关都没过,就被退了下来。我很不甘心,从那时起,就一直想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