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见她低着头出神,还道她有什么苦衷不好说,于是压低声音飞快地说道:“若是你并不想留在京中,我帮你想法子。”
糜芜摇摇头,笑着说道:“是我想要回来的,一来算着帝陵修得差不多了,我想去送最后一程,二来家里还有些私事须得处理……”
却在此时,突然回想起谢临方才的话,不觉皱眉问道:“你刚刚说在金吾卫的时候——难道你现在不在金吾卫?”
“不在那里了,前几天刚刚接到调令,调任奉先指挥。”谢临道,“前日已经交割了印信,原本准备今日出城就任,听说你回来了,所以先过来看看你,等明天再去吧。”
糜芜对军中的情形却不怎么知道,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奉先军是哪里的队伍,谢临见她疑惑,于是解释道:“是守卫皇陵的禁军,任所在城外六十里的鼎山。”
糜芜怔了一下。
她想起来了,从前在宫里时曾听宫人们提起过,奉先军虽然也属于禁军,但跟金吾卫、虎贲卫这些在宫中护卫的禁军却不能比,奉先军除了守护皇陵之外,从不承担什么重要的职责,升迁也十分有限,因此奉先指挥许多时候都是由仕途上不得志的,或是年纪太大的要去养老的人担任。
可谢临这般年纪,这般才干,怎么会突然被调去奉先军?时间又赶得这么巧,难道与她回京有关联?
谢临留神看她的神情,便知道她也耳闻过奉先军的情形,于是笑着说道:“你放心,陛下并不是心胸狭隘的人。”
否则以他对她的那点心思,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怎么可能一路提拔,承担的还是禁中护卫的要职。
糜芜倒从没怀疑过崔恕的心胸,只是这会儿却有些不确定,他到底是放手再不干涉她的一切,还是有别的想法?
她摇摇头,道:“我知道陛下……只是你到那边,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谢临失笑,跟着却向她拱了拱手,道:“我竟不知道自己原来是大材,多谢郡主赏识!”
糜芜不觉也笑起来。军国大事之类,向来不是她擅长的,就连奉先军究竟如何,她也只是道听途说,又何必在这里胡乱猜测?崔恕自有他的打算,她该相信他的决定。
两个人说说笑笑的,在府中走了一遍之后,看看已经是午膳的时候,糜芜索性便挽留谢临用饭,又请出糜老爹作陪,糜老爹这一年里虽然眼界大开,然而在这种场合里依旧有些不自在,所幸谢临是最会与人相处的一个,三言两语就找到了话题,竟与糜老爹说起了农时天气,倒让糜芜大开眼界。
只是饭才还没摆上,侍婢便来回报说宫里打发人来说话,糜芜迎出去时,来的却是贾桂,老远看见她就一路小跑到近前施礼,笑道:“小的给郡主请安。”
糜芜也道:“贾公公一向可好?”
“托郡主的福,小的样样都好,近来已经调去御前伺候,跑跑腿传传话什么的。”
贾桂说着,又向谢临与糜老爹行礼问候,之后才道:“陛下说若是郡主方便的话,不妨进宫一趟,有个人郡主应该想要见见。”
崔恕既然这么说,必定有不得不见的缘故,只是那人是谁?糜芜问道:“现在就去么?”
“陛下说只看郡主什么时候方便。”贾桂有心讨好,又添了一句,“陛下早有旨意,宫中门禁对郡主开放,郡主什么时候想进宫都可以。”
这还是她临走之前的规矩,竟然到现在也不曾改过。只是,他先前曾禁令谢临不得随意见她,如今可曾改了些?
糜芜有心试探,便道:“我这里有客人,贾公公是不是也不曾用饭?不如领一餐便饭,饭后我与你一同进宫,如何?”
她既然有了主张,贾桂自然不敢推辞,忙打发人回宫向崔恕复命,自己留下等着,直到饭毕才服侍糜芜梳洗换装,往宫中行去。
宫车慢慢驶进西华门内,经过前廷,驶向后宫,糜芜打起车帘,眺望着周遭熟悉的景色,旧事一幕幕从眼前掠过,兜兜转转,她还是回来了,这一回,她该如何走下去?
车子在翠华门外停住,小内监牵走车马,抬来步辇,糜芜乘着步辇向内,朝着永巷的方向走去,宫道尽头崔恕慢慢迎上来,伸出手给她搭着,道:“我找到了空如。”
笑意浮上双靥,糜芜搭着他走下来,轻声问道:“陛下怎么找到的她?”
“你走后我一直有命人追查细竹胡同当年的旧人,后面想到柳挽月当初是城外静慈庵带发修行,于是便让人去庵中盘问,得知柳挽月当年与尼姑空如十分交好。”崔恕扶着她站稳了,随即松开了手,“柳挽月在细竹胡同落脚之后,给了静慈庵主持一笔银子,让空如进京与她作伴,一直到她入宫都不曾分开。”
“这些我今天刚刚知道了。”糜芜仰起脸看着他,含笑说道,“陛下什么时候找到的空如?”
“去岁冬天时便确定了是空如,只是柳挽月进宫后特意给空如安排了身份,安排她离开京城,后面循着线索出京寻人又花了些时间。”崔恕道,“上个月才将空如带回京中,我原本也打算知会你一声。”
说话时已经到了门前,太监上前开门,屋里一个头发半白的女人应声抬头,在见糜芜的一刹那明显地恍惚了一下,迟疑着问道:“是你?”
第125章
室内光线不甚明亮, 不过糜芜还是看清了空如的模样, 大约四五十岁的年纪,五官端正, 鬓边有明显的白发, 脸上也有不少皱纹,唯有一双眼睛还算清亮, 此时定定地看着她, 又惊又喜,喃喃地说道:“是她,是她……”
糜芜踏进房中, 淡淡说道:“是我。”
空如自然像那些一样, 以为她是惠妃的女儿,她不妨将计就计, 问出当年的事情。
门外, 崔恕的唇角微微翘起一点弧度,许久不见,她还是像从那样聪慧狡黠, 如此用计套话,自然比直接审问要来得快,她可真是, 永远不会让她失望。
崔恕示意内监将房门关上, 跟着转身离开。
屋里的光线暗下来,空如站在靠墙的小窗底下,最初时得见故人的惊喜已经过去, 满心的狐疑生出来,于是只细细地打量着糜芜,一言不发。
糜芜任由她打量着,只平静地说道:“我姓苏,闺名明苑,自幼在忠靖侯府长大,从前的忠靖侯夫人是我表姑妈。空如,眼下你该知道我是谁了吧?”
惠妃进宫是在生下孩子一年之后,假如苏明苑真是惠妃的女儿,那么惠妃与空如都有足够的时间知道苏明苑在江家的情形。
空如的神色变了几变,却还是说道:“我不认得你。”
“不,你认得我。”糜芜微微一笑道,“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知道,我右边肩膀上,从前曾有一块烫伤疤痕。”
空如下意识地问道:“如今没有了吗?”
“没有了,侯夫人从宫里求了方子,按方涂抹,到我十来岁的时候,那块伤疤已经没了。”糜芜道,“去年江家内斗,江家的老姨娘探听到侯夫人的秘密,将我和侯夫人都赶去了白云庵,空如,我也是在那时候,知道我原本应该姓江。”
空如想了想,又问道:“姑娘是怎么从白云庵出来的?”
“江家的庶女得了圣心,被封为昌乐郡主,我与她一向交好,被她带进宫里伺候,后面又放回家中。”说谎的诀窍,就在于真假掺半,空如这些年不在京中,应该没见过长大后的苏明苑,但她很有可能一直留意着江家的动静,所以这些大动静都得对得上,糜芜思忖着说道,“空如,在宫里,我听到了另一种说法,我的母亲,也在宫里。”
空如脸色又变了几变,半信半疑地说道:“我听不大懂姑娘在说什么。”
糜芜微微一笑,轻声道:“不,你听得懂。十六年前,侯夫人偷龙转凤,之后我母亲再次掉包,为了遮掩我肩上的红斑,又做出了那块烫伤。空如,我见过汤婆子,她当时看见我的反应与你一模一样。”
空如忍不住问道:“汤婆子呢?”
糜芜右手五指并拢,在脖子上比了一下,空如微张了嘴,却又低下了头。
“我今天来见你,不为别的,只想向你确认,”糜芜说道,“我知道的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
“方才带你过来的,是皇帝?”空如抬头看她一眼,又问。
“是。”糜芜坦然答道,“当年的事,陛下已经知道了,亏得昌乐郡主替我在陛下面前求情,我才能活到如今,但圣心难测,我活在这世上,终究是天家的一个污点,也难保哪天陛下会不会改主意。空如,我不怕死,但我不想将来到九泉之下的时候,连我的母亲是谁都说不出来。”
所有的情形都对得上,空如的神色终于松动了,低声道:“姑娘的身世,就像姑娘刚才说的那样。”
糜芜松一口气,眼中适时地带出了点点泪意,哽咽着说道:“母亲她好狠心,竟然就那样抛下了我……”
“你母亲她也是不得已,”空如叹气说道,“她已经是那样的身世,不想让姑娘活得像她一样委屈,所以才不得不这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