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现在,我想要杀你,已经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应琥终于偏头,正眼瞧着那个提着一把长剑,站在那儿,神思看似冷静的年轻男人,他开口说话时,低哑的嗓音里是毫不掩饰的遗憾情绪。
慕云殊扯了一下唇角,没有说话,只是看向应琥时,他的眼底多了几分嘲弄。
“怎么样?再回到这儿,是不是觉得这里很亲切,很熟悉啊?”应琥站起来,解开了自己西装外套的纽扣,又转了转自己的手腕。
他在刻意提醒慕云殊,提醒他记起当年被锁入这地宫之中的种种情形,提醒他当时被红丝嵌入每一寸关节时的,刻骨的痛。
“你想听我说些什么?”慕云殊嗤笑了一声。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忍不住将所有情绪外露的少年,少年人的冲动早已在千年静默的岁月,乃至后来失去记忆的那十年里,已经变得足够沉稳。
“什么是你想听的?”
应琥笑起来,嗓音沙哑,“不如我们来说说陛下?”
“慕攸,你同陛下还真是有缘啊。”
他像是忽然有些感叹,“当年的罪臣之子,如今竟成了陛下的养子……”
“你敢提他?”慕云殊一听到“陛下”这两个字,他眉眼薄冷,嗓音发寒:“你有什么脸面提他?”
他握紧了手里那把长剑。
“你觉得我欠他?”应琥大抵是觉得他这忽来的怒意有些好笑。
“慕攸,我不欠他。”
他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神情也变得越发狠戾,“我为他中了苍颜之毒,在和他相差无几的年纪里,我的这张脸却已经垂垂老去……”
说着,他开始抚摸自己的面容,“这件事,我没有后悔过,而后来我为保他登上帝位,杀了那么多人,斗倒了那么多牛鬼蛇神……我发誓要做一个忠于他的人,我自认,我做到了。”
“慕攸你尝试过那种被踩在尘埃里的感觉吧?”应琥说着,就又开始笑,“谁不想往上爬?我当初决定将宝押在他的身上时,我就已经做好决定,此生此身,成败与否,我都将做他手底下最忠心的奴。”
生死系于一人身,这注定是一场豪赌。
但应琥当年,赌对了。
或许他从一开始接近当时还是太子,却眼见着就要保不住自己的东宫之位的魏明宗时,目的就不够纯粹。
但人心,都是肉长的。
所以后来伴读的那些年,他也曾为那位年轻的太子殿下而怀有几分感念。
当初的忠心,未曾作假。
为了他能荣登地位,而抛却生死的那些年,也都不曾有假。
是为了自己的荣华与权势,也该是为了那位孤立无援的太子殿下。
“可是人一旦拥有了权势,这许多的事情,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应琥闭了闭眼睛,“但我不欠他,我所能为他付出的,我从没犹豫过。”
“慕攸,你我都很清楚,他不是一个好皇帝。”
应琥摩挲着自己拇指上的那只玉扳指,“整个北魏早已烂到了根里,他的国也到底不是因我而覆灭的,是他自己,是北魏的每一个人,也包括无能的你。”
应琥开始嘲笑起自己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凭你当年,还想一己之力,拯救北魏?慕攸,到现在你还不觉得,你很可笑吗?”
他的神情收敛起来,忽然回身,看向那冰棺里的人:
“我是宦官,任我权势滔天又能如何?当我爬上这世间最高处的时候我才明白,其实我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好不容易有了在乎的人,可他呢?他却利用我对他最后的一丝不忍,最后的那一点信任,夺走了我的灵药。”
其实从头到尾,
这个活了千年,执着了千年的人,从来都未曾觊觎过灵药的长生之效。
他只是,
只是想弥补一个遗憾,只是想挽回一个,自己当年未曾在珍惜过的人。
灵药可使人长生,也能令已经死去的人复活。
他从来都只有这样一个目的,让自己的妻子活过来。
可阴差阳错,那灵药却最终被魏明宗灌给了慕云殊。
无论是曾经多少人口中光风霁月的那些年,还是后来服下苍颜,迅速衰老的那么多年,应琥阴鸷无常的性情之下,隐藏着的,是作为一个男人,却又不算是个完整的男人的自卑。
那是一种深刻进骨子里的自卑。
当初他娶妻,特地选了一个小官家的庶女。
因为他知道,怎么做会让魏明宗觉得高兴。
他没有在给自己选妻子,他从一开始,就是将她当做了放置在后宅里的摆件儿,他不需要她做什么,她只要乖乖地待在后宅里,就足够了。
应琥对她不够好,娶她的那天夜里,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过她的脸,转身就走。
她是个庶女,向来恭顺,容貌生得却很秀致温雅,小意动人。
只是胆子太小,偶尔院子里见了,问安是磕磕绊绊的,就连眼睛也只敢低垂着,盯着他的衣袂瞧。
应琥从未料到自己会喜欢上这么一个过分柔弱胆小的女子。
但这份喜欢在他这里,却是他始终没有办法敢承认的,压在心底的,逐渐畸形的深重情感。
他从未对她好过,就算喜欢了她,他也没有。
所以她从未爱上他。
直到她因为心里念着他人,却始终无法挣脱他的后宅而积郁成疾,吞金自杀时,她都还是没有一刻,对他有过半分绮念。
是啊,即便是知道他不过才二三十岁的年纪,那又怎么样呢?她每天所要面对的,仍是一张褶痕满布的苍老容颜。
曾经应琥以为,自己一生所求,唯权势尔。
却未料到,他最终会因为一个人的死,而辗转反侧,痛苦难眠。
在这世间,他到底只有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
没有人肯爱他。
从未有过。
慕云殊以前一直以为,应琥费尽心思得到灵药,是想永得长生,却没有料到,他竟然从头到尾,都只是为了想要复活一个人。
此刻他站在那儿,望向那冰棺里模糊朦胧的影。
一时也难免有些惊愕。
“灵药被你吃了下去,我没有办法,就只能把她的魂灵封存在身体里。”
应琥原本是想借由阵法,来找到一个能将灵药的力量从慕云殊额身体里引渡出来的办法,从而达到复活妻子的目的。
为什么不等她转世呢?
他怕,或许她的魂灵一去,他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即便找到了,转生过的人,也不会再是他心里那个她了。
“我原想将你炼化了,但现在看来,我没有这个机会了。”应琥似乎颇有些遗憾,他叹了一口气,“反倒是你,竟然成了仙……看来我是逃不了了。”
虽是说着这样的话,可他手指却仍旧悄悄地动了动。
于是一道暗红的阵法在慕云殊的脚下忽然浮现,隐隐还浸透着黑色的气流。
慕云殊一看,便知道那是什么阵法。
应琥是想用自己这千年来所有的修为,包括他的魂灵与躯体来作为生祭,催动这足以吸引周遭所有灵物或邪祟力量的引灵阵。
他是想与慕云殊同归于尽。
慕云殊抬眼看他,手里的那把长剑的剑锋抵在阵心,冷笑,“你倒是下了血本。”
应琥将手伸进冰棺里,抚摸了一下女子已经凝了霜雪的面庞,神情柔和得不可思议,他回头对慕云殊回以一笑,“我总不能真的坐以待毙。”
“即便是死,慕攸,我也该试试能不能拉上你。”
说着,他就催动了阵法,黑红的气流吸引着地宫内外无数的灵邪涌来,擦着转动的阵法的边缘,发出了诡秘的叫声。
慕云殊以剑尖抵着阵心的那只眼睛,淡色的光芒顺着剑身流淌下去,汇入那只暗红的阵眼里,刺激着应琥的眼睛,使他的眼眶里流出了殷红的血液。
慕云殊忽然想起来逐星的眼睛。
于是他指节稍松,随后又迅速握紧了剑柄,他剑刃又往下深入阵眼几寸,周遭无端翻滚的风声吹开他额前的碎发,他的侧脸在周身淡色的光芒流转之间,笼上了一层月辉的冷淡颜色。
“你这双眼睛,就别要了。”
他忽然一跃而起,躲过那许多黑红交错的气体的癫狂撕咬,手腕上星芒微闪,他身上强大的仙灵之气如漩涡一般涌现,又渐渐扩散开来,悬在引灵阵上。
也是此时,应琥将自己手里的红丝络子取下来,不疾不徐地整理了那有些打结的红丝,然后那络子便从他指尖飞出,消解成一寸寸的红丝,飞向慕云殊。
与此同时,远在平城公寓里的逐星正站在落地窗边,她的眼睛仍然看不清,这会儿摘了缎带,闭着眼睛,她也不再向之前那样畏光。
她就那么站在那儿,感知着这冬日阳光倾洒过来的方向。
“逐星,你就放心吧,他不会有事的。”晏灵川看她在那儿站了好久,就忍不住说了一句。
逐星心里却仍然不大安宁。
直到她后颈的符纹闪烁着,那几只沉睡已久的小蘑菇终于又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