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中,断壁残垣的黑烟里,有一个身影,正在朝这边走来。
他走得极慢,步履甚至有些轻晃,像是受过重创,身体仍很虚弱,无法走稳一样。
可在这片地狱般的火海中,相较于狼狈地躲避烈火的羯人,这个看似步履维艰的人,却没有任何闪避的意图。在尸山血海里,漠然地踏碎了火的囹圄,辟出了一条路。
每缓慢踏出一步,黑靴旁的火焰,就会骤然暗淡下去——无差别地焚尽万物的烈焰,在这个人跟前,竟仿佛有了臣服的意识,在主动地避让他。
戚斐的鸡皮疙瘩,一点一点地冒了出来。后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黏附在了衣裳上。
有些事还是不能乱说的,不然很容易会应验。
她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还真的出现了。
如她曾在文中描述的那样,薛策此人,容貌完美得浑然天成,剑眉皓目,线条冷峻,挺鼻薄唇。五官精致,却毫无阴柔之气,在火光映衬下,是一种桀骜肃杀的英俊。再加之身长九尺,身材高大,纵然此时步姿虚弱,也极具压迫感。
戚斐的脉搏突突地跳动着,胆战心惊地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对上眼光没有,就已不堪重压地低下了头去。
在原作里,她没有给这具身体的原主设定年龄。直到穿到这个世界,她才知道,原主上辈子,居然比薛策大了整整七年,嫁给他的时候已经二十八岁了,是名副其实的姐弟恋。
——当然,这个世界的背景是架空的,民风开放,没有“女人过了十六岁就必须嫁人”的规矩。原主又是当世无出其二的美人,所以,年龄差倒也说得过去。
同一个身体,十五岁时和二十八岁时的相貌,虽然会有所差别,但也绝不会发生太大变化。除非薛策马上变成瞎子,不然,一定会当场认出她来。
依照薛策那恨不得将原主抓来抽筋扒皮的仇恨值,还一重生,就见到了她这张令他憎恶的脸……戚斐想象了一下他的反应,脸慢慢地青了,理智小人和求生小人正在脑海里激烈交战。
理智小人捏着她的耳朵吼道:“忘了系统的话吗?你现在跑了也照样是死,不填坑、不和薛策生命大和谐,在这个世界里是活不下去的!”
求生小人却在打滚,一边哭,一边怂恿她逃跑:“快跑啊!死在外面,也还能多活一段时间,总比现在被薛策一掌拍死、一剑捅死要好得多了吧!”
戚斐:“……”
可她还没有天人交战完,事情就发生了变化——在距离他们不远时,薛策仿佛终于撑不住力量的消耗了,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竟就这样跪了下来。
薛小策惊呼了一声。
刚才,他们之所以没被烧死,多半是因为眼前的人——戚斐心里是有数的。见他身子歪了歪,就要失去意识,栽入旁边锋利的废墟里了,戚斐心里一紧,动作比思考来得更快,冲上前去,用肩膀撑住了薛策的身躯。
可她忽略了,她现在才十五岁。被成年男子沉重的身体一压下来,感觉肋骨都被挤动了,脸色一变,非但没撑住他,还一同栽倒在了地上。如同一只被大石头砸晕的小蟹,肺里剩余的空气,都差点儿被彻底挤压出来。
薛小策原本呆坐着,见到刚才帮过自己的人快要窒息了,两道眉毛立即竖了起来,立即从地上爬起。伸出了两只小手,抓住了薛策的衣领,“呜”地一声,涨红了一张小脸,手脚并用,想帮戚斐推开压在她身上的这块大石头。
系统:“安全时间还剩下一分钟。”
戚斐这时总算意会到,系统所谓的“安全时间”是什么意思了,暗骂了一声,用力地翻了个身,艰难地从薛策身下爬了出来,急切地对薛小策说:“这里快要倒塌了,我们要把这个人拉走,快!”
她跑到了薛策的上半身那里,两只手穿过了他的咯吱窝。
薛策的头侧了侧,皱着眉,不舒服地靠在了她的胸口。戚斐也顾不得不自在了,深吸了口气,往上一抬,却根本没抬起他的上半身——薛策看起来没有刚才的那个羯人士兵那么壮硕,但块头并不小,身形更偏颀长,衣衫下全都是硬邦邦的肌肉,整个人死沉死沉的。
系统:“四十五秒。”
“你怎么……那!么!重!啊!”戚斐悲愤,再一吸气,终于将薛策的上半身抬离了地面,拼命拖着他往外撤离。
戚斐刚才的语速太快,薛小策其实只听了个一知半解,但也自觉跑到了薛策的脚那边,帮忙抬人。
原本是想两条腿一起抬的,可薛策身高腿长,单条腿就够重了。孩子用了吃奶的力气,也搬不起来,只好退而求其次,有点儿憋屈地抱住了薛策的一只靴子,任由他的另一条腿在地上拖着。
满身火灰的两人合力搬人,终于在一分钟内,将薛策拖到了安全的地方去。都还没站稳,身后就发出了一阵轰天动地的坍塌巨响。
戚斐惊魂未定地往后一看——果然,系统的安全时间一过,男娼馆的二楼就彻底塌了。烟尘飞滚,尖锐的碎石和粗重的横梁坠下来,将他们刚才所处的小屋彻底掩埋了。
如果没有及时撤离,他们三个人,现在应该都被压在废墟下面,成了肉泥了。
到处都是刺鼻的黑烟,戚斐用肩上的衣服上擦了擦汗,气喘吁吁地对薛小策说:“别停,再坚持一会儿,我们先……呼,离开这里再说。”
薛小策皱眉,抱住了那只黑靴,点头如捣蒜。
两人就这样抬一会儿,停一会儿,借着黑烟的掩护,避开了羯人的视线,沿着薛策走来的那条没有火的小路往外撤。
后半程实在是抬不动了,戚斐改用肩膀撑起了薛策的胸膛。薛策英俊的脸搁在了她肩上,两道浓眉紧皱。因为彼此的身高体型悬殊,他的两只靴子,还是只能在地上拖行。
薛小策这回更加帮不上什么忙,象征性地抱着薛策的一条腿。
戚斐忍着在胸膛爆发的喘息,有一种自己在当华山挑夫的感觉,简直想泪流满面。
一大一小累得筋疲力竭,才将薛策顺利地转移到了男娼馆附近的一条清冷的后巷里。
巷口倒着一个死不瞑目的人,胸口中了箭。
换作几个小时前,戚斐看到这种事情,还会觉得害怕。可今天晚上,比这更惨烈的她都见过了。被深深地刺激了一下,胆量升华到了一个新境界,已经淡定多了。
一墙之隔的地方是一间书院。窄巷里堆的不少杂物,都是从里面来的。几个空箩筐叠成一叠,旁边放着一些废旧的字帖和画卷。在靠近书院后门的地方,还停放了一辆两轮空板车。
戚斐将薛策背到了围墙边,才将他放下了来,吁了口气,揉着酸痛的肩膀,瘫坐在了一个木箱上。
总算可以歇一歇了。
薛小策见状,也有样学样,松开了手,把薛策的腿扔到了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动作粗鲁,毫无怜惜,还不及戚斐刚才十分之一的轻柔。
戚斐的嘴角一抽,心想:小朋友,这可是你自己的腿,这么粗鲁真的好吗?
薛小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慢慢地挨到了她的身边,抱膝坐了下来,也不问接下来该怎么办。被夜风一吹,小家伙精神了不少,有些好奇地打量起了躺在眼前的这个不怕火的男人。
戚斐顺着薛小策的目光,发现他正在看薛策的衣摆。
刚才情况紧急,她都没注意到,薛策的黑衣下摆,明显要比正常人的衣服要短一截,和裤子也不是同一种材质所制的。恐怕不是他前世死去时穿着的那件衣服,而是今晚在信阳城醒来时,从路上的某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吧。
她的眼珠子慢慢转动,注视着薛策隐匿在阴影中的唇线、英挺的鼻梁,忽然有点儿感慨。
她没有猜到,自己当初的一个设定,会在危机关头救了自己。
在原文中,北昭的修士,可以分化为木火土水金五种属性。但这五个属性,是写在基因之中的,无法以通过人为的干预来进行选择。而且,它们出现的概率也不是均等的。在这里面,最罕见、最珍贵的属性,就是火行。
它稀缺到了什么程度呢?这两百年来,整个修仙界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一个火修。连人才辈出的崇天阁,也一只没有收到过这样的弟子。
前世的薛策,在出生时,便是瞳中带火,天生火相。在拜入崇天阁后,说是在修道界横空出世也不为过。恶鬼般的烈焰不仅伤害不了他分毫,还可为其所控,听其号令指挥。在他的灵力最炽盛、最意气风发的时候,长剑绕火、融金销铁,都不在话下。
不过,在牢狱中死去的时候,薛策的灵根已经碎得渣渣都不剩了,也完全失去了控火的能力。
重生以后,他的灵丹得到了修复。但灵窍被封闭的后遗症,还没有那么快消失。以前在归墟之战中火烧东岳,何等威风。现在,只不过是将能力用在了一小片坠落的木屋顶上,就卸了他半身的力气。
对他来说,现在唯一不会费力的,估计就是烧鸡翅了吧。要恢复成以前的样子,不知还要多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