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奴见程酬卿不愿离开,拉着他将他生母与生父之间的种种恩怨讲了个明明白白。
原本程酬卿便对程家来人十分抗拒。
此番听得老奴的话,更是怕极了程家。
他不敢想象,以自己的身份回到程家会被怎样对待。
毕竟,他在程家的地位实在是太尴尬了。
他也不敢想象,以聂家如今的地位,若是知晓他回到了程家,会怎么收拾他。
那时程酬卿年纪虽小,却懂得许多事情。
他怕。
怕聂家会为聂烟报仇。
像聂远山的身份,要捏死他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他哭倒在老奴的怀中,嗷嗷哭着叫爹,他不走。
但老奴只是苦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卿儿,我年纪大了,就算你跟着我,我还能管你几年?”
“我不用爹爹管,我可以养爹爹的。”
程酬卿扒拉着老奴的衣裳不放:
“我已经十岁了,我可以去山上挖野菜,我可以去镇上找活路,爹爹我可以养活你的。”
“爹爹你不要不要我啊。”
老奴听着程酬卿的话,落下泪来:
“可是,我终不是你的爹爹啊。”
“跟他们走吧,卿儿不要怕。
过去的事情不是你的错,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没有错,不要怕,知道么?
不管怎样,你始终是程家人。
你那样聪明,你的长辈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程酬卿就这样被接走了。
程家人见他舍不得那老奴,本也打算将那老奴一并接回府的。
老奴看着程酬卿期待的目光,终还是拒绝了。
程酬卿临走时,老奴对他讲:
“卿儿,以后的路没有爹爹了,要靠你自己,知道么?”
就这样,程酬卿离开了老奴,回到了程家。
因着程家大少去世多时的缘故,程家人对程酬卿倒是没有太多排斥。
甚至于连聂家对程酬卿都没什么排斥。
程酬卿还记得,他刚回到程家那会儿聂家有人来看过他。
来的人正是聂远山。
聂远山面容和煦地对他讲,不管怎么说,他程酬卿也算是聂烟唯一的‘儿子’。
若是有什么难处大可找他聂远山帮忙。
所有人俨然已经将程酬卿当做了聂烟的亲生儿子。
聂家和程家的态度让原本提心吊胆的程酬卿着实松了口气。
他觉得爹爹真的是多想了。
程家和聂家哪有那么吓人。
他们是真的将自己看做家里人的。
回到程家的很长一段时间,程酬卿都是这样想的。
如果他没有无意听到府中下人们私下对自己的议论的话,或许他之后还会这样想。
那是一次偶然。
初回到程家时,程酬卿到底年纪尚小。
于是没少在程家四处瞎逛。
他好吃,平日里最喜的便是去厨房找吃的。
那天,他刚走到厨房窗户底下,一如往常的踮起脚尖,想要偷偷去厨房拿点吃的。
他刚要偷摸走进去,却是听到两个下人在厨房里低低说着话。
好巧不巧的,下人口中的主角正是他,程酬卿。
下人说他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份,怎么还好意思心安理得的回来程家。
难道不知道大少爷和夫人被他亲娘害得有多惨么。
下人说,果真是奴才养出来的孩子。
真是半点不知廉耻。
下人说,若他们是程酬卿,见着聂家人定是恨不能以死谢罪的。
程酬卿的脸皮到底有多厚,才能像是什么都不知道那般将聂远山叫舅舅叫的那般亲!
下人说真是可怜了聂大人过于善良。
分明知道程酬卿就是害死自家小妹的亲生儿子,却还要假装坚强。
下人还说,若他们是聂远山,管他程酬卿是不是程家大少唯一的孩子。
杀人偿命,当初程酬卿的母亲害了人家聂烟母子性命,便该用他们母子二人的性命来偿还才是。
……
那时的程酬卿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
他好歹也是被老奴宠着养了十年,哪里听得这般议论。
程酬卿有想过要与那些奴才争论。
他甚至有想过利用自己的少爷身份直接责罚那几个下人。
但,最后,程酬卿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强迫自己忘记那些下人的话。
他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听到,那些下人什么都没说。
他记得老奴对他说的,以后没有爹爹了,什么事都得要靠自己。
他要让下人们闭嘴,首先得要有让他们闭嘴的实力。
程家家大业大,他回到程家后,家中长辈们也有将族中一些生意交到程酬卿手上。
程酬卿很聪明,生意场上的事情许多时候一点就通。
他本以为自己在程家人面前多表现一下,便能得到程家人的青睐。
却不想,他得到的是程家人的戒备。
他程酬卿再有才干又能如何。
程家人不管面上对他如何好,但心底终是对他信不过的。
在程家人眼里,他的母亲杀死了聂烟母子。
如此,他程酬卿必然也和她的生母一般,从血液里便流淌着罪恶的血。
……
自打知晓无论自己如何努力,也终究得不到程家人的欢心过后,程酬卿便有些自暴自弃。
他不再努力,自甘堕落。
成日与京城中的纨绔子弟混在一起。
他本以为自己这般会让家中长辈失望,或许还会招来一顿责备。
但没有。
什么都没有。
所有人对此视若无睹,祖父甚至还对他说,玩儿可以,但总还是要节制些,你要亏空了身子才行。
在程家人眼里,他程酬卿好像天生就该如此。
他听到下人们议论说:
看吧,早就说了之前的能干勤勉都是装出来的。
那等下贱之人生出来的孩子,不祸害别人便是老天保佑了,谁还真敢指望他能老老实实的为程家做事啊。
……
程酬卿想笑却终究是笑不出来。
那时,他分明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却觉得一眼似就能看透自己的人生。
第804章 越说越来劲
“十年未见,卿儿近来可好?”聂远山目光浅浅。
程酬卿放下手中的筷子,微微颔首:
“回舅父的话,挺好的。”
“你这孩子怎么还是如此客气。”瞧着程酬卿见外又拘谨的模样,聂远山眼眸中划过一丝无奈。
他看着程酬卿,柔声道:
“就你我二人,不要这般拘束。”
程酬卿点头:“是。”
但,举止和先前并没有什么两样。
聂远山见状,也不勉强。
他笑道:“别顾着与我说话了,吃些东西吧,你今日该是未曾进食过吧?”
“回舅父的话,酬卿……”
“都说了别这般见外。”聂远山拧着眉打断程酬卿。
程酬卿滞住。
“可是菜色不合胃口?”
聂远山看了眼桌上的菜式。
除了几道素食,大多都是辛辣味道的。
他略微思索了一会子,才喃喃道:
“舅舅我记得以前你最喜吃糕饼点心,可惜这酒楼没这类小食,到底是舅舅疏忽了……”
程酬卿脸上多出一丝异色。
他并不喜欢那些糕饼点心。
他爱惨了天下间的辛辣菜式。
但那些菜式味道虽好,却极容易一个不小心就将油汤汁水而弄到衣裳上。
以前在乡下,他想吃什么,那老奴便给他准备什么。
就算沾染上了油污,老奴也断不会说他。
直到后来,他去了程家。
程酬卿还记得他回到程家后被程家人带去参加某位官人的举行的宴会。
程家人有心将程酬卿介绍给同僚认识。
所以特地给他备了一身款式极为复杂料子也相当讲究的月白衣袍。
程酬卿犹记得那时他初现在众人面前时,别人眼眸中的赞赏。
可那些艳羡赞叹的目光,当他吃过饭食过后,便变了。
月白的衣袍上沾染了油污。
虽然程家人很快让他换了一身墨色衣裳,但程酬卿却是听到不少人低低的说着取笑自己的话。
大抵是他一个妾室生的孩子,又被扔在乡下十来年,连个正经书都没练过,空有一身好皮囊,却到底是上不得台面云云。
从那之后,程酬卿便不再在人前吃那些个辛辣的菜式了。
尤其不在程家人和与程家人有关的人家面前吃。
就算肚子实在饿得不行,他也只挑着糕点来食。
……
见程酬卿目光恍然,聂远山不由得放下手中的筷子。
“舅父吃好了?”程酬卿回过神来。
聂远山点头:“今日在云霓宴上也吃了些东西。”
“如此,酬卿便让人撤下。”程酬卿道。
“卿儿且慢。”聂远山叫住他。
程酬卿微滞,旋即浅声:“舅父有事请讲。”
他这般严肃,倒是让聂远山有几分无奈。
他本只是想问问程酬卿可还有想要吃的来着。
瞧着程酬卿这般恭敬,聂远山也只好端起架子,努力思索自己和他之前是否有正事要说。
想了想,还真让聂远山给想到了。
“我听闻刘泰章出事了?”聂远山含笑问道。
“怪酬卿识人不清。”程酬卿听言,直接跪倒在聂远山面前。
他双手抱拳:
“酬卿没料到刘泰章竟有那般野心。”
“不过舅父大人请放心,刘泰章虽在龙潭镇上做了许多恶事,但吕非恒已经将他收押。
至于他对程家所做的图谋,酬卿前阵子也已经处理妥当。
酬卿可以向舅父大人保证,刘泰章所做之事,断不会对程家对聂家有半点影响。”
聂远山:“……”
本来只是想随便找些话与程酬卿说,怎么还能跪下呢。
而且,他根本就没有要责怪程酬卿的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