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时刻,绝不是应该发笑的时候。以至于许多人,尤其是那些年轻、自控力差的人,不得不猛地咬唇低头,把脸孔藏了起来。以免发出不合时宜的声音,遭到训斥。
古尔琳气得面孔发青。
可谢玉璋举的这个例子,有力地说明了主观感觉的不可信。
阿巴哈终于开口道:“宝华说的有道理,除了你觉得,可有别的证据吗?”
野利刺邪只能实话实说;“没有。”
阿巴哈点点头,把乌维等几个有权势的大王子召到身边低声商议。
谢玉璋也不再说话,她也不理会那许多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和那些嗡嗡的议论声。将金刀还鞘,她和自己的护卫们站在一起,等着男人们下定论。
扎达雅丽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儿子。
咥力特勒的目光一直停在谢玉璋的身上,年轻人的眼睛闪闪发亮。
扎达雅丽微哂。
过了片刻,王子们闪开身,阿巴哈木杖在地上咚咚敲了两下,人群安静下来。
“可汗为人所害,我们不知道仇人是谁,这事先放下。等以后查清楚了,必要为可汗报仇雪恨。”他说,“眼前,先迎了可汗回账,让长生天接走他的灵魂。”
人群静了静,再一次哭声四起。
女人们哭得尤其响。
有人偷看谢玉璋,看到赵公主只是微微地垂首,目光落在地上。
“看,她不哭呢。”她们说。
阿史那汗的遗体在灵帐中停灵三天,王帐并未向各部落发出消息——在新可汗继位之前,这样做才是稳妥的。
阿史那的身体清洁过了,遗体上涂满了油脂。
他的儿子们、亲人们各自屠宰自己的牛羊马匹,作为贡品献上,堆在灵帐的周围。
女人们是可以不必这样做的,因为女人就和牛羊马匹一样,是男人的财产。
但那些格外有头脸的女人可以。
如扎达雅丽及几个来自大部落的公主,不管她们年纪如何、是谁的妻子,都象征性地献上了少量的贡品。
赵公主谢玉璋惊掉了大家的眼球,她献上的贡品多得几乎要赶上乌维和屠耆堂几个大王子了。
要知道,这贡品的数量,本身也喻示着献祭人的财富多少。王子与王子之间相互较劲,女人与女人之间相互较劲。
谢玉璋却打破了中间的屏障。
几个大王子中,当当献上的贡品最少,谢玉璋献上的竟然似乎要和他的一样多了。
当当忍不住说:“宝华汗妃,你不必献出这么多的。”
谢玉璋却看着这些王子们,冷冷地说:“我的丈夫给我的,比这多得多。他死了,我还给他多少,不需要别的人来指摘。”
这两天,那些白发苍苍的老汗妃们都很镇定。她们很多人都经历过不止一个丈夫了,那些有成年儿子的,更是可以依附儿子生活,不用再嫁给什么人了。但那些年轻的、没有成年儿子的汗妃们,已经开始不太安分,私下里都在偷偷向自己看好的王子、贵族们示好,表达投靠之意。
赵公主没有跟任何人私下串联,为自己找后路。她对大王子们的冷淡,一如阿史那活着的时候。
现在,她献上了可以跟当当比肩的贡品。有些人觉得她败家,太过奢侈了。有些人觉得她傻,阿史那死都死了,现在对他好他也看不见。
但乌维、屠耆堂几个大王子看在眼里,却想,自己若是死了,自己的女人里有哪个可以为自己做到这样的呢?
父汗对赵公主的宠爱,果然不是没有原因的啊。
赵公主取出了一支玉瓶,倒了些液体在手里,弹在了阿史那的遗体上。
有人问:“那是什么?”
赵公主说:“花露。”
她说:“我蒸的那些花露里,他只喜欢这个味道。”
香味发散开,果然是老头子身上偶尔闻到的气味。
老头子为了讨宝华汗妃喜欢,又是洗澡,又是洒花露,大家都知道的。
时辰到了,王子们骑上马,绕着灵帐转圈。
大萨满阿巴哈盛装,跳起了祭舞,祝兄长的灵魂回归长生天的怀抱。
王子们转着圈,每转到灵帐的正面入口,便以刀割面,还要放声大哭。七圈转下来,已经血泪满面。
萨满们在四周念着经文。
谢玉璋注视着这异族的葬礼。诡谲妖异,却是这些人的信仰。
最后,整个灵帐都一把火烧掉。
威震草原几十年的男人死后,也不过是一抔灰烬。
乌维早被定为汗国太子,他也的确是实力最强的王子,由他继承汗位,起码在这个阶段,没什么问题。
权力平稳地移交了,王帐才向外放出消息。大小可汗们匆匆赶来,参加新可汗继位的庆典。
乌维成了新的阿史那可汗,他正当三十而立的壮年,堪称意气风发。
当然,他也只是漠北可汗,他的头上,是没有“天可汗”这个尊号的。
当庆典结束,各部落的可汗纷纷离去,谢玉璋知道,到了乌维和他的兄弟叔伯们,瓜分老阿史那遗产的时候了。
这遗产除了权力、战士、牛羊马匹、金银珠宝、子民奴隶之外,还包括了阿史那俟利弗众多的妻子们。
谢玉璋坐在自己的大帐里,轻轻捻着自己的指根,过了许久,她终于抬起头来。
帐中的都是心腹。
她道:“袁令,传令下去,令大家收拾行装。”
众人都吃了一惊。
谢玉璋接着道:“我们作出要南归的样子。”
所谓“作出南归的样子”,自然也就是说,不是真的南归了。
袁聿脑子一转就明白了。
“遵命。”他说。
袁聿和李勇都明白了,王忠还有点糊涂。
李勇道:“嗐,讨价还价,从来都得先从漫天要价开始。”
谢玉璋微笑。她漫天要价,乌维和大王子们才能坐地还钱啊。
河西,凉州城外,军帐一顶连着一顶。
李十一郎、李七郎、李五郎、李八郎联手,兵围凉州。李铭身死,十二虎公然决裂。
“大郎怎么说?”李固问。
他的副将蒋敬业才从李大郎那里归来,带来了李大郎的回复。
“大郎说,大人于他恩重,他绝不做忘恩负义的小人。”蒋敬业道,“但证得的确是二郎做下的事,他决不向着二郎。”
正说着,外面脚步声响起。
“十一郎!”李卫风和李五郎、李八郎联袂而至,脸上都有悲愤神情。
李固皱眉:“怎么了?”
李卫风悲怒道:“他杀了四郎!”
李固霍然站起!
“确定吗?”他厉声问。
“城墙上挂出了人头。”李五郎也悲愤道,“让眼力最好的斥候看过了,是四郎无疑!”
四郎李启再立不起来,也是李铭唯一的儿子。
除了大郎二郎和三郎是李氏亲族,十二虎其余诸人都是穷苦少年出身,李铭于他们恩重如山。但凡有点良心的,看到义父亲子被戕,都悲痛难当。
李卫风上前一步,喝道:“十一,动手吧!”
这些天,他们按兵不动,便是因为李四郎和大娘李珍珍在李二郎手上,令他们投鼠忌器。
李固闻言,抬起了双眼,眸光冷得像冰。
河西第一杀将李十一郎,对义父李铭忠心不二,为了河西大局,素来对李二郎回避退让。
他已经蛰伏得太久了。
现在,那些束缚他的忠与义,恩与情都已经不存在了,已经再没有什么能挡他路的了。
年轻男人们的心,都滚烫了起来,野心沸腾。
当然在此时,他们的野心也仅仅止于攻破凉州,掌控河西。
他们此时还不知道,面前的这个青年,将会把他们带到哪一步。
第66章
李固一行将要出征,却有一个年轻男人冲破了阻拦,冲到了他面前,扯住了他的马缰,大声道:“十一郎,如何不唤我同去?”
若谢玉璋在这里,必会大吃一惊。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她舅家的表哥杨怀深。
昔日谢玉璋力劝他去西北历练。他习惯了云京的安逸,总是下不了决心。
不料谢玉璋将林斐托付于他,林斐为了追随谢玉璋去漠北,竟绝食抗争。
及至数月后寿王和五皇子归来,他还特意去问了五皇子,林斐可安然。五皇子吃惊道:“斐娘?我没见到她啊?她不是留在你那里了吗?”
杨怀深便猜到,林斐为了不被谢玉璋送回,很可能是一直在夏嬷嬷那里藏身到入了漠北境内才会现身。
当时林斐绝食,他曾问过她,何至于此?
林斐说:我本该是流放路上一缕幽魂,甚至不知能否干净地离开。是殿下将我从地狱拉回人间,从那时候起,我便决定这条命都给殿下。我若留在云京,留这条命又有何用?还不如随了我母亲同去。
这之后一段时间,杨怀深总时不时地会想起林斐。那样纤秀的女郎,每出现在他的记忆中,却是充满力量。
彷徨了一段时间,杨怀深终是不顾母亲当初的恫吓和威胁,与父亲说,他想去西北历练。
杨长源平日里对这个次子关注不够,前程都给他安排好了,他只要不做大恶,不出大错,于他们这等勋贵之家,便已经是好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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