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之间,从云端跌落泥淖,若只是失去权力和地位也就罢了,可是他连尊严都保不住。过去的战功一笔勾销,所有人都能理直气壮地指责他。
身败名裂,曾经的随从一哄而散,风光时万人追随,可是现在,他身边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两年了,谢玄辰本来已经习惯这一切,众人明面上怕他,背地里骂他,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或许,当年的事另有隐情。
谢玄辰厌弃地闭住眼,满身尖锐,冷冷道:“有隐情如何,没有又如何?事到如今,你还指望着一切只是误会,然后你就像嫁到晋王府一样,恢复王妃的尊荣?那你嫁错人了,你该去隔壁找谢玄济。”
“你看,你又来了。”慕明棠叹了口气,没有和他生气,而是柔声说道,“我一开始就知道我嫁过来后的待遇啊,其实现在,实在比我想象的好了太多。我本来已经认命,可是那天进门后,我看到竟然是你,不知道有多感谢上天开恩。命运待我不薄,当初若不是你,我活不到现在,若不是这桩婚事,我不会有机会让你认识我。”
谢玄辰依然闭着眼,他满心恶意,觉得慕明棠一定是在花言巧语。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最是识时务不过,如今她在岐阳王府,可不是说他的好话。实际上,她肯很后悔。
谢玄辰心中全是恶意,明明一点都不想听,可是最后,慕明棠的话却一字不漏地传入他耳中。
最后慕明棠说若不是这桩婚事,他们不会有机会认识,谢玄辰心里仿佛被锤子轻轻敲了一下。她果真没有后悔,在期盼着他们的未来吗?
黑暗中,慕明棠看不出谢玄辰的神情,她只是见谢玄辰没说话,就自顾自地接了下去:“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好人会犯错,坏人也并非一无可取。凡事当只论对错,不论是非。若你没有做过,那就是没有,无论你是谁,他们都不该冤枉你。”
良久无言,过了很久,慕明棠都觉得谢玄辰不会回答了,忽然听到一声轻轻的喟叹:“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醒来时满手猩红,眼睛能看到的所有人都倒在血泊中。他走出营帐,众人见他如鬼魅。
他也不知道,刀山火海跟随他,为他挡过刀剑,牵过战马,和他几度出生入死,为他一句话就能去送死的战友,是不是死在他的手里。
谢玄辰说完后,良久未动。他又回想起那日的一片血红,血的颜色刺得他眼睛发痛。谢玄辰每每想到当日的情景,都要失控发狂,可是这次,他在血红的魔怔中,忽然感到胳膊上覆上一只手。那只手又软又细,带着纤弱的温度,似乎在摸索,最后终于找到他手的位置:“我相信你。你认识我才一个月,都能为了我,不顾自己的身体来为我出头,更别说跟随你许多年的亲信和副官了。你不会的。”
谢玄辰闭着眼,眼前是暗漆漆的、令人绝望的黑暗。可是手背上,却仿佛有一簇火,在深渊中倏地跳跃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慕明棠幻觉,她摸索到谢玄辰的手后,隐约觉得他的手指弹动了一下,但是之后又重归死寂,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慕明棠撑了半天,现在支着身体的那半边胳膊有点麻,她慢慢躺回床上,问:“王爷,今天我看你不太喜欢太后。她和你是什么关系啊?”
“她?”谢玄辰明显冷哼了一声,“她是我爹在外驻军时置办的外室,在我娘还在的时候,她连每天给我娘请安都不够格。”
慕明棠明白了,她先前听说过,先帝和周武帝起事时,打的是天子失德的旗号。结合现在谢玄辰的话,她大概能猜到些始末。
先帝死后传位给弟弟,现在的太后,其实是皇帝的嫂子。原来太后并不是先帝原配,甚至都不是正妻。谢玄辰作为家里的嫡出少爷,对上曾经的小娘,确实不会有好脸色了。
难怪谢玄辰敢对太后这样刚,而太后身边的人一句话都不敢反驳。
这些话题太沉重了,慕明棠没有触碰谢玄辰的痛处,而是换了个话题,说:“王爷,如果下次我再被关起来,你不必伤害自己的身体来救我。这些对我来说不算什么的,关两天,饿一两顿,实在不痛不痒。你今天强行走这一趟,对你自己身体的伤害可比我的大多了。”
“不会的。”
“怎么不会,我能跑能跳的,但是你看你回来的时候,都虚弱成什么样子了。按生意人的说法,你这样做其实更亏。”
“不会有下次了。”
黑暗里,谢玄辰的声音也是淡淡的,仿佛都懒得开口。慕明棠忽的说不出话来,她本来以为谢玄辰在说自己的身体,没想到,他说的是不会有下次,她再被人关起来了。
慕明棠本来准备了许多大道理,但是这一刻,她觉得似乎一切都不必提了。谢玄辰这个人啊,有时候气得让人想打死他,有时候,又觉得他很温柔。
“谢谢。”慕明棠窝在被子里,过了一会,又低声说,“晚安。”
谢玄辰不屑于这些肉麻兮兮的话,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过了一会,还是睡不着。谢玄辰动了一下,硬邦邦说:“喂。”
然而床铺另一边一点动静都没有,谢玄辰等了好久,忍不住睁开眼睛,回头看慕明棠。慕明棠侧躺在床上,脸朝着他这个方向,已经合上眼睛了。谢玄辰盯了好一会,伸出手指头戳慕明棠的脑门:“真睡着了?”
慕明棠被戳也没有反应。谢玄辰看到,心情极其复杂,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真睡了,你这是多大的心啊。”谢玄辰都不知道该感动于慕明棠信任他,还是该担心这个缺心眼的货会把自己坑死。谢玄辰躺回自己的位置,盯着床帐看了好一会,一点睡意都没有。
他自从发病以来,动不动昏迷,走两步就昏迷,甚至说话中间也会昏迷。这还是第一次,谢玄辰自己想睡却睡不着。
谢玄辰不知道怎么回事,眼前忽然浮现出枕头上的鸳鸯戏水,以及曾经在军营里时,听过的荤话。
真糟心,谢玄辰默默地想,到底是哪个混账出的主意,给他在生病时娶媳妇?
第25章 封赏
路太后派身边的得力女官去岐阳王府帮忙,结果没过几天,在岐阳王醒来当晚,就灰溜溜被赶回宫里了。
路太后讨了好大个没脸。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太后赐人,就算只是个庆宁宫扫地的,被送到臣子家后那也是菩萨,阖家都要恭恭敬敬地供着。
结果呢,路太后给嫡子送过去身边位份最高、最有脸面的正四品待诏,人家不领情就算了,还当天晚上连人带铺盖一起赶了出来。孙待诏等人连夜回了宫,听说在路太后跟前哭了很久。
晚辈发落长辈的人,这种事放在普通人家就是个笑话,只不过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帝王家,没人敢说罢了。尤其路太后并不是岐阳王正经嫡母,她原先是谢毅在外带兵时置办的外室,后来谢府女眷全部被后晋恭帝所杀,殷夫人也惨遭毒手,谢府没了人,路氏才被扶正的。
之后谢毅成了皇帝,再后面谢毅死,皇帝又换成谢瑞,路氏水涨船高,一下子成了天下女子至尊,邺朝皇太后。路太后送人,本来想摆皇太后体贴儿孙的慈母形象,没想到谢玄辰一顿没皮没脸的发落,又把她从云端打回原形,狠狠揭了路氏的底。
路太后极为恼怒,在庆宁宫骂了很久,骂完不懂事的岐阳王妃骂女官。她曾经是外室,看见原本的主家少爷谢玄辰底虚,她不敢骂谢玄辰,就只能指桑骂槐地数落慕明棠。最后,奉命去岐阳王府办差的孙待诏、于常侍等人,也没落到好。
路太后见着孙待诏那个病歪歪的模样心烦,自己身边的人被磋磨成这样,路太后当然生气,可是她更气谢玄辰不把她当回事。路太后一见到孙待诏、于常侍等人,就仿佛瞥见自己在谢玄辰面前毫无尊严的模样,路太后郁结于心,当然不情愿看见这些人在眼前晃。
孙待诏被人用针扎了好几下,当众灌了自己一碗绝子汤,身体大受亏空,最后还回宫挨了一顿骂,惹太后厌弃,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
宫里捧高踩低最严重,一旦露出些微裂痕,那有的是人往下拉你。庆宁宫如何风波涌动暂且不提,垂拱殿里,此刻也并不平静。
皇帝极为头痛,御案下整整齐齐站了一排人,皇帝现在连发火都懒得发了。
皇帝尚算平静地把折子扔到太医局丞面前,问:“你不是说,他这次元气大伤,至少要昏迷半个月么。这才第几天,下面就写折子禀报,谢玄辰醒了。”
太医局丞也觉得不可思议,他听回来的太医说,谢玄辰根基亏空的极其厉害,已是强弩之末,这次恐怕是最后一次发狂了。诊脉的太医都这样说了,谢玄辰就算不咳血,也至少要躺个十天半个月。怎么才今天,就醒来了呢?
莫非,是回光返照?
太医局丞不敢乱说。岐阳王就是皇帝的心病,若是他贸然说出回光返照,过上几天谢玄辰没死,让皇帝白高兴一场,那他可不好收场。
太医局丞斟酌良久,最后十分保守地说:“回禀圣上,岐阳王此次确实元气大伤。如今已经九月份,算算时间,他已经昏迷了两年了,这两年他进食少消耗多,身体本就大为虚脱,偏偏他还几次三番狂躁伤人,透支气血,极为损害根基。依臣推断,以后若是岐阳王好生静养,尚有一线生机,若是再次发狂,恐怕身体就再也撑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