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辰脸色淡淡,嘴唇上的颜色更是淡得几乎没有:“我现在竟然连走两步都难,与一个废人无异,锁链开不开,又有何区别。”
“怎么没有区别。”慕明棠慢慢坐在脚踏上,她的襦裙在地面上铺开,颜色鲜艳,宛如海棠。
“你只是刚醒来,太虚弱了而已,以后一定会好的。”她说着,故意笑道,“要我说,王爷现在即便虚弱,也已经比许多人都厉害了。那么重的锁链,我双手都抱不动,你随便一举手就能抬起来。”
这样的安慰太拙劣了,谢玄辰随意扯了下嘴角,说:“事情不是这样算的,用寻常人的标准来看,我现在的身体似乎还可以。但是和我以前比,差太多了。”
慕明棠其实明白这个道理,老虎和兔子从一开始就不在一个评价标准上。谢玄辰曾经名声显赫,战神之名众口相传,所有人都热衷于评点天才,如今天才忽然陨落,舆论的苛刻,远比从没有出名过的普通人更甚。
尤其是谢玄辰自己。他最清楚自己曾经是什么样子的,现在虚弱成这个样子,连走路都需要人扶,他才是最难接受的吧。慕明棠说不出话来,现在说什么话都显得薄弱。慕明棠站起来,将水杯收走,重新为谢玄辰盖了被子,说:“我这个人从小就不信人命天定、命中自有定数之类的话,要我说,有能力的人,无论在哪儿,都能活好。天才小时候能超过那么多人,可见并不是偶然,等长大了,只要他愿意,依然还是天才。”
谢玄辰却没有回话,他看起来累极,已经闭上眼睛。慕明棠没有离开,守了一会,看谢玄辰睡安稳后,悄悄给谢玄辰掖好被角。
谢玄辰似乎睡得沉了,完全没有反应。慕明棠觉得谢玄辰对生死的态度很矛盾,他在昏迷中察觉粥里有问题,拼着饿死也不肯喝粥。但是醒来后,却仿佛笃定自己会死。
听说他的母亲被后晋恭帝杀了,他的父亲也离奇死亡,他的亲信、副官,疑似被他杀死。堂堂主帅却将利刃对准曾经并肩作战的同袍,谢玄辰肯定对自己有很深的负罪感吧。所以他的本能挣扎求生,理智却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
慕明棠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忍不住轻声说:“外慑强敌,内镇诸侯,才无愧君号武安。如今北有戎敌,西有吐蕃,南有大理,再远还有回鹘、西夏,强敌环伺,而幽云十六州被割出去后,至今都是外族人的领土。当今圣上虽然广开言路,但是重文抑武,偏安一隅,京城之外的百姓,依然还生活在朝不保夕中。邺朝需要你,天下需要你。”
谢玄辰睫毛安安静静地闭着,没有任何回应,似乎已经睡沉了。慕明棠停了一会,更轻声地说:“我也需要你。我把蒋明薇得罪狠了,我只要落单,她就绝不会放过我。我难得有这样扬眉吐气的时候,要是后面落魄了,多丢人啊。”
慕明棠忽然哽咽了一下,偏头擦干眼角的泪,低声道:“路都是人走出来的,跌倒了再站起来就好了。你一直是我心目中以一己之力挽狂澜的英雄,我会一直陪着王爷的。”
第15章 改嫁
自从谢玄辰醒来后,每日拿食盒、放食盒就变成慕明棠最紧张的时刻。幸好王府讲究排面,主子的一日三餐有定例,即便吃不完也要摆出来。慕明棠靠着自己的饭桶形象,硬是以一己之力养起全家。
蒋明棠从进府第一天起就折腾饮食,她对自己的地位十分没有数,还逼逼叨叨提出一大堆要求。厨房和侍卫长都习惯了慕明棠屁事多,所以对于她点菜一日一换,口味从大鱼大肉跨到营养滋补,并不觉得诧异。
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们这位王妃不敢做的,她一日不闹腾,他们才要担心慕明棠是不是想搞什么花招。
晚上,慕明棠将食盒取进来,发现谢玄辰已经睡着了。他现在一天大概能醒两个时辰,虽然时间还不长,可是因为饮食滋补,他醒来时的精神头已经好多了。至少不会坐着坐着,就昏睡过去。
现在他已经能自己坐起来了,可是走路还需要人扶。而且走不了几步,就需要停下休息。慕明棠很有耐心,从来没有催促过他。
可能是下午刚刚醒来过,谢玄辰现在还在睡。慕明棠跪坐在床榻边,轻轻唤他:“王爷,该用晚饭了。”
她唤了好几声,谢玄辰都没有反应。慕明棠以为他还要睡一会,就先将食盒放下,自己去东殿点灯。
因为谢玄辰醒来了,慕明棠全天不敢开门开窗户,现在外面天色尚是大亮,屋里已经有些暗了。慕明棠从最东边点起,一盏盏将玉麟堂点亮。
谢玄辰醒来时,一睁眼没有看见熟悉的人影,下意识觉得陌生。他慢慢撑着坐起来,他的动静并不算小,然而这么一会,殿中还是空空荡荡的。
谢玄辰心里倏地一凉。
她走了?
谢玄辰也不知道自己心中突如其来的荒芜感是怎么回事,他早就知道她是要走的,不是吗?他一醒来就发现慕明棠并不睡在自己身边,谢玄辰对此并无感觉,甚至觉得这样互不牵扯,很好。
他们二人名义上是夫妻,其实只是一起居住的房客。久病床前尚且都无孝子,何况陌生夫妻呢?谢玄辰一开始就没有指望过,慕明棠会一直守着他。
她能陪他这几天,为他打开枷锁,实在已经恩至义尽了。现在她偷偷离开,免得余生被他连累,也算他这辈子做的最后一桩善事。
谢玄辰理智上什么都明白,可是心里却空荡荡的。又是这样的发展,又是这样的结局,他被全世界抛弃,所有人都站在他的对立面,防备他,又质疑他。
仿佛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没有理智,只知道杀戮的动物。
谢玄辰坐在床上良久未动,眼神平静淡漠,宛如一块寸草不生的荒漠。慕明棠点灯回来,看见谢玄辰坐着不动,奇道:“王爷,你看什么呢?”
谢玄辰眼神一动,惊讶地回头看她:“你没走?”
“对啊。”慕明棠被问的莫名其妙,“天黑了,我去点灯。我能去哪儿?”
谢玄辰看着她,眼眸深沉复杂,似乎蕴藏着许多意思,可是他最后撇过眼,一句话都没说。
慕明棠对谢玄辰古怪的脾气习以为常,她放下灯盏,到桌子边把食盒一层层打开:“今日我让他们炖了骨头汤,吃什么补什么,大骨汤对腿脚最好了。可惜王爷现在不能见光,不然,真该搀着你去外面晒晒太阳。”
慕明棠将菜配好,照例端到谢玄辰面前。谢玄辰虽然清醒时间长了,但是能静养还是静养,吃饭一律由慕明棠代劳。慕明棠本来没多想,她喂汤,谢玄辰就安安静静喝,慕明棠喂了一会就发现,谢玄辰今日不对劲。
他好像有什么心事,这么安静,不像是平常的他。
慕明棠压住不提,等汤喝完了之后,她把碗和汤匙都放回食盒,这才问:“王爷,你今日醒来,是不是以为我走了?”
“没有。”
他说没有,慕明棠不好硬往上凑,只能委婉地表示:“你放心,我现在和你绑在同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不会离开的。何况,外面站着那么多看守呢,我这算真有这心,现在也逃不掉了。”
谢玄辰侧脸去看殿中的灯火。玉麟堂七间大殿贯穿打通,中间虽然隔了许多屏障,可是隐约能看到,灯火一直蔓延到最东边的书房去。谢玄辰瞳孔里倒映着跃动的烛火,过了一会,他问:“其他几间屋里根本没人,点灯做什么?”
“点灯才有家的感觉呀,虽然其他地方没人,但是这里毕竟是王府正殿,该有的排面总是要有的。”
“王府的排面?”谢玄辰笑了一声,道,“何必,白费心思罢了。”
“那不行,我虽然是个空杆王妃,但排场一定要讲。何况,我一天又没什么事情,多在殿里走动两圈,就当锻炼身体了吧。”
谢玄辰沉默,过了一会,他靠在枕头上,说:“你如果没有嫁给我,不至于连出门都不行。我被圈禁是上任皇帝的圣命,关着也就罢了,你和这些事毫无牵扯,实在没必要陪我浪费生命。等过几日,外面的巡逻放松之后,你悄悄离开吧。”
“你又说这种话。”慕明棠这回是真的有点生气了,“你为什么老是打发我走?我就这么碍你的眼?”
“别和我打文字官司,我不吃你这一套。就事论事,蒋家给你带来不少陪嫁,你选些金银之类好变卖的东西带走,若是怕日后变现的时候被人发现,那就从王府库房里拿。我这些年虽然成了空架子,但是积蓄好歹有些,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总是没问题的。”
“为什么?”慕明棠倔劲儿也上来了,问,“我们已经过了大礼,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你让我离开夫家,要么是夫死守寡,我另带嫁妆改嫁,要么是被丈夫休弃,从此男婚女嫁两不相干。王爷你如今好端端的,不是改嫁,那就是你要休我了?”
“你非要这样想也行。”谢玄辰说,“你若是不放心,那就带一份和离书在身上,日后被朝廷的人发现,你大可说是我放你改嫁的。你去书房多宝阁下面的抽屉里,拿笔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