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岂拱手道:“臣愧不敢当,皇上运筹帷幄,臣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泰清帝摆摆手,“师兄先是调虎离山,随后又金蝉脱壳,这两招妙极,朕自愧不如。”
司岂道:“皇上不是说过,臣用人不如皇上?”
啧啧,原以为大理寺的商业互吹已经够极致了,没想到君臣之间的商业互吹更加肉麻。
“呵。”纪婵不由地笑出了声。
殿堂空旷,她这一声格外突兀。
拍马屁的司岂脸红了。
泰清帝也有些不自在。
“微臣走了神,想起路上的一桩趣事了。”纪婵知道自己过分了,赶紧弯下腰,拱着手吹捧道:“皇上任人唯贤、运筹帷幄,司大人冲锋陷阵、智计百出,都乃神人也。微臣此番跟着走了一遭,见识大涨,受益匪浅,受益匪浅呐。”
司岂更尴尬了——他也不想拍马屁呀,可这位小皇帝看着大喇喇,不按常理出牌,心思却非常细腻,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居功自傲都是不好的。
泰清帝点了点纪婵,笑道:“纪大人淘气,走走,吃饭去。”
三人朝饭桌走过去。
司岂又道:“靖王那边怎样了?”
泰清帝道:“石方今天抄了靖王府,等审完黄汝清,朕就让他一家子进宗人府,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了。”
纪婵对这样的处置有些不满。
说什么“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其实就是个笑话——这些宗室关在宗人府里,吃的好穿的好住的好,比随州那些受苦受难的老百姓幸福百倍千倍。
不过,落座后,看着一大桌子爱吃的菜色,她又觉得她的想法似乎过于激进了。
大庆是泰清帝的大庆,法律是泰清帝的法律,子民是泰清帝的子民,他有权决定一切……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游戏规则,不按规则来,只有死路一条。
她没有置喙的余地。
啧……
她第一次觉得杀人犯其实也有可爱的。
泰清帝坐到主位上,看看司岂,又看看纪婵,“噗嗤”一声笑了。
一双桃花眼里荡漾着促狭,少年感极强的面容此时显得更加调皮。
“纪大人,你若想嫁人不妨考虑一下朕,朕现在比师兄好看了。”
这话当然是玩笑话。
纪婵一笑置之。
司岂“哼”了一声,食指摸上爆皮的鼻尖,不满地看了泰清帝一眼,说道:“皇上厚道些吧,臣二人整个暑伏都在外面奔波,能活着回来已经不错了。”
他穿着宝蓝色绸衫,袍袖滑落下去,露出雪白的手腕,与他红色的脸,爆皮的鼻子,黑色的手掌放在一起,对比格外明显,也就越加好笑了。
一向以冷峻阴郁著称的大理寺少卿司大人何时这般狼狈过?
泰清帝忍俊不禁,终于大笑起来。
用完饭,司岂又把发生在鲁东的细情详述一番,尤其是赵宏远、余飞、魏成毅,以及费原等暗卫的功劳,每个人他都恰到好处地点到了。
好的官员越多,泰清帝就越高兴。
坐在一旁的纪婵越发觉得司岂的心思深沉细腻,也越发觉得,她这个理科生要想好好活下去,只要老老实实地做尸检就好。
末了,泰清帝说起了朱子英的案子。
他说道:“朕昨日下午闲着,亲自走了一趟。”
司岂又坐直了几分,“怎么样?”
泰清帝摇了摇头,“师兄,朕什么发现都没有,不知道这可恶的家伙要杀到什么时候去。”
“昨夜,朕问自己,提取指印的技术是不是不该普及下去,可顺天府借此破了好几桩案子,朕又觉得普及下去是对的,师兄以为如何?”
司岂道:“皇上,朱子英的案子,说明我们的方向是对的,此后密查所有人的动向,总会有所收获的。”
纪婵点点头,“皇上圣明,提取指印的查案方法虽让凶手有所谨慎,却也为更多的人伸张了正义,一切都是值得的。”
“好。”泰清帝释然,说道:“这桩案子明在大理寺、顺天府,暗在师兄和纪大人,务必不能松懈。”
纪婵和司岂站起身,“谨遵皇上圣谕。”
从宫里出来时,一更已经过半。
两人从东华门出了宫。
纪婵上了马,问道:“这个时候去府上,会不会太打扰了?”
司岂道:“不要紧,胖墩儿可能已经收拾好包袱,在前院等你了。”
纪婵笑了起来,“多谢司大人。”
司岂摇了摇头,“也不知那小子有没有想我。”
他这话有些酸,也有些黯然。
纪婵心里微微一沉——孩子之于父亲,父亲之于孩子,都是至关重要的,然而,司岂在他们娘俩面前却是妥妥的弱势群体。
“胖墩儿不是没心的孩子,当然会想你。”她干巴巴地安慰道。
“驾。”纪婵挥了挥鞭子,“走吧,见着人就知道了。”
司岂欣慰地笑了笑,追了上去……
两匹骏马在空旷的长街上并驾齐驱,夏夜的晚风因着速度变得更加凉爽。
纪婵和司岂的心,也因着共同的想念而更加的近了。
司家的侧门敞开着。
二人一下马,门房就迎了出来,殷勤地把马接了过去。
刚要进门,管家九叔也来了。
“三爷可算回来了,小人给纪大人请安。”九叔揖了两礼,“二老爷在书房,请随小人前去。”
纪婵道:“多谢九叔,烦请带路。”
九叔憨厚地笑了笑,“纪大人客气了。”
纪婵司岂刚拐了弯,胖墩儿和纪祎就张着胳膊跑了上来……
一个哭着喊“姐”。
一个哭着喊“娘”。
纪婵的唇角勾着笑意,眼泪却早就止不住了。
她弯下腰,把嚎啕大哭的胖墩抱了起来,又搂住了哽咽不止的纪祎,说道:“哭什么,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纪祎道:“姐,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和胖墩儿以为你出事了呢。”
胖墩儿搂着纪婵的脖子,瘦下去一圈的包子脸使劲在她脖子上蹭了蹭,眼泪鼻涕糊了一大片。
纪婵觉察到不对了,把胖墩儿塞到可怜巴巴的司岂怀里,取出一块手帕,把脖子擦了擦,破涕为笑道:“就知道你小子没安好心眼儿。”
胖墩儿得意地在司岂的脖子上蹭了两下,“谁让你们这么久不回来的。”
司岂很享受“你们”二字,湿乎乎黏唧唧的眼泪鼻涕也就不算什么了。
他卡着胖墩儿的胳膊,把小人举了起来,“我们也是没法子啊,一去的路上又是下雨又是发水的,还遇到了山贼呢。”
“哈……”胖墩儿刚笑一声,就被“山贼”二字憋了回去,“山贼,就是强盗吧,你们怎么打败他们的?”
小家伙的视线在纪婵身上飞快地扫了一圈,没发现任何受伤的迹象,便干脆地关心起故事本身来。
司岂看看门口站着的父亲,说道:“祖父在等父亲,故事等下再说好不好?”
“那好吧。”胖墩儿伸着手让纪婵抱。
纪婵接过来,小家伙老老实实地搂着她的脖子,不说话了。
他的小身子软软的,纪婵的心里也软软的。
第99章
首辅大人心疼儿子和前儿媳,让司岂找吴大人请了两天假。
但纪婵只休息半天。
上午,她把带回来的各色礼品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由舅甥二人做主,分给闫先生、孙氏母子,以及秦蓉。
一部分她带到大理寺,送给同僚们。
从大理寺卿吴大人的书房出来后,纪婵去拜访左言。
她送给左言的是一块长约一尺高约半尺的奇石:白地儿,里面透着几枝黑色竹枝状图案,表皮光滑,十分别致。
“天气太热,吃食不好带,好在济州的石头不错,就给同僚们带了几块回来,大家都有。”
左言拱手笑道:“纪大人走这么远,还想着左某,左某不胜荣幸。”
“济州的奇石天下闻名,这一块左某非常喜欢,多谢纪大人。”
他笑得温润,丹凤眼里透着真诚,交握一起的手白皙纤长,没有任何疤痕。
大概是被美色晃了心神,纪婵塞在胸口的大石无来由地落下了几分,“左大人不嫌弃就好……”
“咚,咚。”书房的门被克制地敲了两下。
两人朝门口望去……
“左大人忙吗?”司岂问道。
左言苦笑道:“不忙,正在同纪大人闲话,纪大人送了左某一块奇石。”
司岂这话问得很刁钻——他说忙,纪婵就会马上提出告辞,他要说不忙,司岂就会趁机叫走纪婵。
司岂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说道:“那是我跟纪大人一起挑的,希望左大人喜欢。”他给纪婵使了个眼色,“不忙正好,纪大人跟我出去一趟吧。”
纪婵起了身,“左大人,下官告辞。”
左言道:“去吧,有空常来坐坐,攒了好些画画的问题,正想请教纪大人呢。”
纪婵颔首笑道:“好,等忙完了就来。”
门一关,左言收起笑意,清亮的眼里闪过一丝狰狞,抓起石头就往地上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