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绾绾气得把石头往地上一扔,骂道:“简直不知好歹!”
唐德才习以为常,劝她。
“咱们做好咱们的工作,别管他。扶贫究竟是好是坏,明理的人心中自有分晓。”
眼见着天都要黑了,两人加快速度,紧赶慢赶,总算赶在李大刚来接他们时完成任务。
周绾绾用塑料袋装了高跟鞋,拎在手里,另一只手提着包走上小巴车,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累得近乎瘫痪。
唐德才在旁边揉手腕,李大刚看着二人的惨状,不禁笑道:
“怎么累成这个样子了?看来工作很多啊,还好小周来了。”
唐德才说:“那可不,小周是我的救星。”
周绾绾对他们笑了笑,扭头看向窗外。
天已经彻底暗了,山路更加危险。
树木变成一个个黑夜,宛如在夜间游荡的鬼魂。
小巴车亮着前灯,像狂风巨浪里的一叶扁舟。
有句话藏在心里,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不想来上班了。
周绾绾做过心理准备,知道基层工作是辛苦的,可没想过会这么辛苦,还要跟牛粪打交道。
最重要的是,村民并不领情,觉得他们傻,当长工差遣。
这跟预料中的差别太大,毫无成就感。
再加上钱又少,不如另做打算。
一路上李大刚和唐德才都在聊天,周绾绾没好意思说,打算回去后再给唐德才发信息,商量辞职的事。
大概是归心似箭,回去的路仿佛短了许多,没多久就进市区。
唐德才先下车,特地叮嘱她回去用热水泡脚,免得感冒。
她点头道谢,心里五味杂陈。
小巴车抵达扶贫办,周绾绾告别李大刚,实在没力气挤公交,打车回家。
下车已经是深夜十点,烤鸭店早已关门,她累得没力气觅食,把脏兮兮的绿胶鞋脱下来扔进垃圾桶,换回高跟鞋,高一脚低一脚的回家了。
打开门,客厅里居然还亮着灯,程文雅趴在桌上打瞌睡,被开门声吵醒,看见她露出欣慰的笑容。
“绾绾,下班回家啦,第一天上班累不累?诶,你身上怎么……还有你的鞋……”
“妈——”
她可怜兮兮地喊了一声,扑进她怀里。
程文雅立刻知道情况不妙,抚摸她的头发,低声安慰。
“怎么了,是不是在单位受委屈了?有委屈跟妈说。”
周绾绾红着眼睛摇头,声音很小,闷闷的。
“没有,有点累。”
“刚去肯定会有点不适应,以后习惯就好了。”
程文雅目光下移,落在她的鞋跟上,“你鞋为什么坏了?衣服还那么脏。”
“下车的时候太急,摔了一跤。”
“疼不疼?受伤了吗?”
她继续摇头。
程文雅不放心,检查了她的膝盖和手肘,确认没有伤痕才扶她起来。
“快去洗澡换衣服,你吃晚饭没有?我留了点吃的给你,现在给你热热,洗完出来吃吧。”
周绾绾没心情吃,想拒绝,眼角余光瞥见桌上盘子里装得东西,正是她心心念念的烤鸭。
她点点头,去房间洗澡,热水冲刷着身体,缓解了一天的疲惫。
边洗边在心里琢磨辞职的事,她还在实习期,没有正式签合同,辞职应该没什么影响。
但如何说服程文雅接受这件事,则是一个很大的难关。
这两天对方正在兴头上,突然告诉她要辞职,恐怕打击太大。
不如先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再提出来,这样会更容易接受一点。
在找到新工作之前,可以时不时向程文雅抱怨下单位,降低她的心理阈值。
不知为何,牧羊少年的脸突然在脑海中闪过。
他看起来十四五岁,身边这么大的孩子都在上中学,他却在山里牧羊割草,合身的衣服都没有。
算了,跟她有什么关系呢?世界上的穷人多了去,她自己都穷,帮别人脱贫不如帮自己。
打定主意,周绾绾换上睡衣,再次回到客厅。
谁知餐桌边多了个人,她的舅妈王芳。
两家人住在一起,已经十多年了。
这套老房子一百多平米,三室一厅,是程文雅父母,也就是周绾绾外公外婆的财产。
二老走得早,临死前见女儿独自一人养育孩子,没有正经工作,于是把房子留给她。
儿子也没吃亏,分得一套小商铺,与十万购房资金。
母女二人头几年过得还可以,不料程文雅三十岁那年检查出乳腺癌,没有现钱做手术,就把房子卖了一半给自己的弟弟,得到那十万现金,填补了手术费的亏空。
手术很成功,她幸运地活了下来,代价是从此以后丧失自由的空间。
她带着周绾绾住主卧,弟弟和妻子女儿占据两个次卧,客厅卫生间厨房都是公用的,时常需要排队。
起初两家人分开做饭,后来王芳嫌烦,用每月六百的价格雇佣程文雅当保姆,做一日三餐。
接着卫生也懒得搞了,多加二百,让她包揽所有家务。
这价格到市场上是请不到人的,但程文雅图方便,又缺钱,于是坚持干了下来。
“舅妈。”
周绾绾打了个招呼,在程文雅身边坐下。
王芳穿一件真丝睡衣,烫紫红色的卷发,纹眉眼线美甲一样不落,是个很赶时髦的妇人。
斜眼瞥着唯一的外甥女,她笑得阴阳怪气。
“哟,这不是咱们家的大公务员嘛,下班回家啦,今天为祖国做了什么贡献啊?”
第4章
王芳很不喜欢周绾绾。
最大的原因有两个。
第一,周绾绾与她女儿程梦馨差不多大,从小学习就很努力,见到人又很礼貌,无论在学校里还是学校外,总压程梦馨一头。
高考时,周绾绾考上重点大学,程梦馨勉勉强强念了个三本。
好在她专业选得不错,人又漂亮,毕业以后当空姐,算是个体面的职业。
本以为算是翻身了,谁知一转眼,就听说周绾绾考上公务员,端起了铁饭碗。
第二,有她在,程文雅就不肯改嫁。
自打十几年前住进来,王芳就打着催她改嫁的算盘,这样房子基本就相当于自己家的了。
但是无论给她介绍什么样的男人,她看也不肯看,嘴里总说什么“改嫁绾绾会不高兴”,“去别人家里绾绾会受委屈”,硬是拖到现在。
如今程文雅四十多岁,估计是不可能再嫁人了。华城市的房价水涨船高,也买不起第二套。
想到自己以后养老可能都得跟这大姑姐一起,王芳就格外心烦。
这些话大家没摆在台面上说过,但是彼此都心知肚明。
周绾绾对这个舅妈也没什么好感,淡淡道:
“我就是个打杂的,哪里有什么贡献。”
“这就是你谦虚了,公务员是替国家办事的,哪怕你在单位喝口水,那也是替国家喝水呀。”
王芳悠悠叹道:“你妈以前就疼你,往后更要把你当宝贝捧着了。瞧,白天给我们做萝卜白菜,40一只的烤鸭藏起来留给你吃,真叫人羡慕哟。”
程文雅听她这么说,立刻惶恐起来,赶紧解释。
“你给的买菜钱我只用来买你们家吃得菜,这只烤鸭用得是我自己的钱啊。”
她一个月只给五百买菜钱,可不只能常常吃萝卜白菜么,现在菜价多贵啊。
王芳皮笑肉不笑地瞥了她一眼。
“钱都在你兜里,到底花在谁身上,我怎么知道呢?不过算了吧,都是一家人,分那么清楚伤感情。绾绾呀,这只烤鸭就当给你庆祝考上公务员了,得努力工作啊,大家都等着沾你的光。”
她说完打了个哈欠,踩着厚底人字拖回了房间。
程文雅气得浑身发抖。
“这叫什么话,明明是我花钱给你买的,怎么成她的功劳了?简直不要脸!”
周绾绾看着母亲苍老愤怒的脸,有句话在口中打转,却没底气说出来。
辞职吧,别给他们家干了。
别再为他们洗衣做饭,别再为他们跑腿买菜。别再挤在同一屋檐下,天天受他们的鸟气。
自由是要用钱换的,他们眼下最缺的就是钱。
一定要找个收入高的好工作!
她在心底暗暗发誓,一边安慰程文雅,一边与她吃完那只烤鸭,回卧室睡觉。
母女二人共住一屋,不到二十平米,中间拉了一道帘子,两边各有一张单人床,与一个衣柜。
周绾绾床头柜上有盏小台灯,是以前看书用的。
她摸着台灯的开关,对着帘子低声说:“妈,我关灯了,晚安。”
程文雅没说话,仿佛已经睡着。待她把灯关掉准备睡觉时,耳边忽然听到极轻的一句“你爸应该也睡了吧。”
心底陡然蹿起一团怒火,得用力闭着嘴才没骂出来。
爸爸,这个她不知道名字,也从未见过面的男人,是造成母女俩这副现状的罪魁祸首。
因为他,当年还在读大学的程文雅未婚先孕,被学校开除,回家生孩子。
因为他,程文雅在生下周绾绾后,被父母扫地出门,临死前才获得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