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是委屈你了......她知道,这孩子跟他爹一样,好武恶文,或者喜欢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让他什么认真读书,勤勉政事,可不是委屈他了吗?
可是......
阮觅又咳了一声,抬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赵允煊,再看向玄凌,伸手帮他整了整衣裳,柔声道:“玄凌,这话以后在外面千万不要再说了......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说将来要做皇帝的。”
被御史听到,还不知道又要怎么参劾。
“谁想要做皇帝?!”
玄凌“哼”了一声,道,“看父皇一天到晚不是在看奏折,就是对着那帮子大臣,谁稀罕做什么皇帝啊?!那老和尚还神叨叨的,说什么都是我欠他的,上辈子欠了他的,所以现在就要不停地提醒我......我好气!说不定就是他故意让阿娘你昏迷不醒,然后逼我卖身的!怎么会有这么奸猾的人!”
虽然老和尚懂得很多,说起话来也还挺有意思的,还肯陪他下棋。
阮觅呆住,原本正在帮他整理衣裳的手一下子顿住,怔怔地看着他。
第127章 正文完
佛堂中, 一身着袈裟的老僧人盘坐于蒲团之上,矮几之前。
矮几上燃着袅袅的佛香, 身后是释迦摩尼佛像, 身前矮几之上则是几卷书册,手上捏的不是罗汉珠, 而是一支毛笔, 正慢慢誊抄着什么。
阮觅跪坐于他前方约一丈远的矮几前。
从她进入佛堂自行坐下,到静静看着老僧人誊抄已经有半柱香的时间,她以往也曾数次拜见过元陵大师, 深知他的习惯,是以也没有什么不适, 只是静静坐着, 一直到他停了笔, 置了笔于笔托之上,才躬身行礼道:“大师。”
元陵大师笑道:“经年不见, 施主的耐心又好上了许多, 更是好过陛下和小殿下许多。”
“并不是耐心见长, ”
阮觅苦笑, 道,“是因有太多迷茫之处,反而生不出那么多的急性。”
而赵允煊和玄凌,这父子两,虽然一个是皇帝,一个还是稚童, 有一点倒是特别的相似,他们一直都很坚定,从不彷徨,从不犹疑,是以有时看来,好似急性般。
但阮觅却知道,他们对自己坚持的东西,从来都是最有耐性的。
这时元陵大师倒是从手腕上摸出了佛珠,慢慢地摩挲着,道:“何处迷茫?”
“大师,您知道,当年我曾因一梦,而决定和陛下和离。”
阮觅慢慢道,“此事后来在我来寺中见大师之时,也曾跟大师说过,彼时大师跟我说,处之随心即可。可是这几日,我又做一梦,仿似又过了长长的一生......”
不是她的一生,而是赵允煊的一生。
她深呼了一口气,道,“可是此梦,却和昔日之梦,大相径庭。如此,我又该如何处之?”
元陵大师看她,道:“其实,你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阮觅垂眼。
是啊,其实她心里根本就已经有答案了。
当年她嫁给赵允煊,虽然结婚两年多,生下了玄凌。
但他性格隐忍克制,她既不知他身份,亦不曾和他交心,两人更不曾一起经历什么考验人心之事,所以其实她并不真的了解他。
所以她做了那个梦,发现他身份真的有异,和梦中相符,便信了那个梦。
现在想来其实很是荒谬。
她经了这几日的幻梦,看到自己临终时对蓝姑所言,对玄凌所作的安排,便知道若她当年没有做那个梦,真的走到要死的地步,以她自己的性格,必定不会如当年那梦中一般凄凄惨惨的死去而无任何作为,而定会做好诸多安排,保护好玄凌的,绝不会任他一个稚子流落他人之手。
她也不会到死还对身遭之事毫无戒心,毫不怀疑的。
她没有那么蠢。
所以,就算她不信他。
她也相信她自己。
只是她难以释怀,因为她弄错了,错了这许久......想到幻梦之中赵允煊的那一生,她心里委实没有办法就这么放下。
她没有对不起他。
但仍是觉得锥心的痛苦。
元陵大师温声道,“施主其实不必太过自苦,不管是当年之梦,还是今日之幻梦,皆是由心生,真真假假你又何必深究?身边人难道不比梦中之人更加重要?时时以心处之,活在当下,无忧无悔,才是应取之态。过往烟云,既已是过往,便当放下了。”
阮觅一震。
她呆怔了好一会儿,虽心中仍是酸楚,有些事也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但仍垂首躬身行礼道:“多谢大师,是我着相了。”
元陵大师笑道:“无碍,无碍,施主有空就多带小殿下到老衲这里来坐坐,小殿下身具慧根,又至纯至孝,着实有趣得很。”
阮觅:......
她脑中飘过玄凌愤怒地大呼“怎么会有这么奸猾的人”......嘴角抽了抽,原先坠坠的心情倒是松上了许多。
不过想到玄凌先时的话,神色便又恢复了肃静。
她道:“大师,先时玄凌曾说,大师教导他当修文治武功,将来若为帝,亦当勤勉政事,以为贤明之君,小女谢过大师对玄凌的教导。只是玄凌亦说,大师说此乃前世之因,可否请大师赐教,此为何故?”
元陵大师看了她一眼,笑道:“这不过就是一说。不过,那些话却也不全是说笑,”
说着他也收了笑容,叹息了一声,道,“施主,那些前世因果,老衲也只是窥得一线罢了,具体所见尚不如施主。只隐约曾于梦中见到长大成人的小殿下在他父皇墓前跟老衲许愿,道是他父皇母后一世悲苦,唯对其却是付之所有,所以愿以天下苍生为念,以一世勤勉,造福天下黎民百姓,以其福祉渡其父皇杀戮太过之孽,换得其父其母往生可得一个圆满。”
阮觅愣住,一瞬间只觉得胸腔溢满了酸胀的情绪,几乎冲出眼眶。
可是玄凌是玄凌,她和他父皇之事,怎能因着他们来约束他的一生呢?
即使他若继承帝位,他们定会希望他,也会教导他成为一个好皇帝,但教导和他为了他们而做的承诺又是另一回事了。
元陵大师似是看出阮觅所思,温声道,“施主,小殿下至纯至孝,又被教得极好,即使他不许下这般承诺,亦会是一个好皇帝的。”
“老衲隐约记得他曾说过,其父皇一世征战沙场,杀戮无数,又以严苛手段肃清吏治,是以在史书上有苛暴杀戮之名,但实际上我大周经历数十年的沧桑,早已内忧外患,千疮百孔,没有他父皇的一次又一次血战,没有他在前的承担,到他手上的又如何能是一个四海安定,政治清明的天下?”
“是以,小殿下说,他一个守成之君,就算再勤勉,付出的和他父皇的承重又如何能相提并论呢?其诺其愿,以帝王来说,是其应尽之责,以人子来说,也只是他对其父其母的一片心意罢了,所以,施主实在不必为此有所歉疚。”
阮觅怀着一副沉沉的心绪来见元陵大师,又怀着另一番复杂的心绪离开。
此时她脑中思绪繁乱,倒是忽略了元陵大师的一句话,那便是他说那梦中所见,玄凌许愿的是,“以一世勤勉,造福天下黎民百姓”,既是一世,那自然是幻梦中那一世,如何现在又再让他做下承诺,说是他上辈子就应下的呢?
要是玄凌知道,必然又会说,这元陵老和尚是天底下最最最奸猾之人了。
阮觅忽略了这个细节,只是心思重重的离开了元陵大师的佛堂。
她出到院中就看到了站在外面等候的赵允煊。
暗金色的锦纹龙袍,长身静立,与那看不到边际的灰茫白雪之景色差极大,但却又似与之融为了一体。
阮觅顿住了脚步看他。
而他听到动静也转过了身静静看着她,眸色深深,温柔,专注又坚定,但却并不急迫,只是看着她,等着她。
阮觅心中情绪一阵翻涌。
这个人,是她选择的丈夫,他曾经对她有欺瞒之过,却也是情势所迫,并且亦为之付出了代价......那一世她死,他便以一世的自苦和最后的性命偿之,这一世,她未身陨,他也已受了许多的煎熬。
但他一直坚持的,都是想要跟她在一起,并且一直都在为之努力着。
而她,亦并非没有动心和动情,却为何不肯为之做一些努力呢?
她想着,深吸了一口气,展了一个笑容出来,向着他走了过去,走到他面前,伸手向他,待他握住,便再抬头看向他,笑道:“陛下,等年后,就举行立后大典吧。”
每一个人都可能要负重而行。
每一世,他都承担了他的责任。
连玄凌,亦选择了他的责任,虽然那可能并不是他最喜欢的......她相信以玄凌的性子,他必然能找到最适合他自己的为君之道的。
那她,又怎么能一直逃避呢?
更何况,那也只是一个封号。
正如他所说,到底要如何为后,她可以自己慢慢摸索,既能尽其责,亦是她喜欢的方式。
赵允煊一怔,随即眼中便绽放出黑亮的光芒来。
他握紧她的手,垂首看着她,对她柔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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