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不管当日有无课,晨时时分他都绝不会还在卧室。
可昨夜, 发生了些不一样的事。
“笛子?”
里间被屏风隔了视线的塌上, 传来男人惺忪慵懒的声音,。
“是啊, 有生铺的那个哥哥刚刚送来的。”颂黎远远站在门边朝里道。
少爷嘱咐过, 他睡觉的时候,就算天塌了也不可擅自进入卧室。
“拿进来。”
颂黎快步进去,将一只木笛子放入了从塌上懒懒伸出的大掌中。
微凉硬直的长物入手, 孟鹤棠这才缓缓睁开发困的眼皮,举至眼前。
一只样式简单的木质长笛。
他眼皮半阖, 目光散漫, 手指却像在对待美玉般轻柔, 随着视线的游移,抚摩过上面的每一寸, 最后来到笛子尾端, 上面雕刻的有生两字。
不知过了多久, 塌上的男人发出略显愤愤不平的抱怨。
“人才, 用榉木做笛子……拿用旧了的擀面杖做的吧……”
“哐当”一声,传来木头掷墙的声音。笛子被丢到了床角落。
三日后,麒麟书堂重新开堂,卯时刚过,十六位学子已齐齐坐在堂上等待三日未见的夫子。
不一会儿,一身竹青长袍的孟鹤棠背手大步进入堂中, 大家都笑眯眯用目光迎接,当他走过去的时候,大家都注意到他背在身后的手拿着件从未见过的东西。
一根黄黄的木笛子。
一个四十岁的大叔眯着眼惊叹:“夫子今天要教我们擀面?”
“不对,那是打鼓的棒槌!”一名一脸胡子的大汉反对道:“夫子要教我们打鼓!”
“安静。”孟鹤棠沉声一唤,众学子就立刻安静了下来。他盘膝端坐案前,将笛子放到左手,右手翻书:“打开《千字文》第三十三页。第七行开始。”
久违的读书声自隔壁传来,院里做笛子的唐幼一听到那个领读的声音,不由想起那晚,自己气得一夜没睡。
她当时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报仇的方法,最后还是选择了最怂的,把她一直卖不出去的笛子送给了他。而且是天一亮就让书枫送过去,就是要告诉他,她绝不会特意为他做笛子。
可等气消了,冷静下来,又有点担心他会心生不满,借此再来刁难她。
没想到并没有。
非但没有,书枫还说今早一开门,他家书童就来买了一大沓练字的纸,说夫子夸她家的纸既耐用又不臭。
唐幼一当时在吃早点,对书枫淡淡道:“往后麒麟书堂的事儿不必告诉我。”
很快,这句话就传到了孟鹤棠耳中。
当时他正提着毛笔批改学生练的字帖,闻言,毛笔在纸上顿了一顿,留下了一个硕大的黑点。
颂黎很支持少爷大发雷霆。
因为至今还没人敢甩脸子给他们书堂看,街坊邻居哪个不是上赶着和他们书堂交好,要攀上点什么关系的。
而且少爷特照顾有生记,但凡要买点什么,都会问他:隔壁有卖吗?确定没有了,才让他去别的地方买。
没想竟好心当成驴肝肺,照谁不会生气?
可少爷只顿了一下,就又接着继续批改,脸上一点动静都没有。
颂黎有点失望,正要下去,少爷忽然叫住了他。
“下午闭堂半日,待会儿学生来了你通知他们。”
颂黎正要问为何,孟鹤棠刚好批改完毕,二话不说立即起身,拎着笛子朝外走去。
两日后,红叔忽然急匆匆跑到后院找唐幼一,说城东的卓记造纸坊派人来结账。唐幼一感觉蹊跷,结账时间说好是半个月后,没理由这么早就上门结。
详细一问,原来是他们的作坊被收购了,收购方要求他们今早清算交接,卓记迫于无奈,才跑出来找合作的铺子结算的。
这个卓记造纸坊是唐幼一唯一的进纸墨的作坊,如今只好找其他的作坊合作,没想短短几日,全崇延城的纸墨笔砚作坊竟然都被同一家大作坊收购了。
唐幼一难以置信,找懂行情的作坊掌柜一问,原来是城内老字号杨记作坊整的。
那杨记一直以来是做印刷的,最近不知怎么,大量收购纸墨笔砚的作坊,行内人都道,杨记是想一家独大,将崇延的纸业垄断了。
唐幼一别无他法,只能去找杨记作坊合作,可一问,又傻了。
说杨记一向不和小贩小铺合作,只和连锁书肆、书院、印刷作坊合作。
这不等于逼着她放弃纸墨笔砚买卖?
这时,那作坊掌柜忽然想起了什么:“诶,唐掌柜,您铺子附近不是有一间麒麟书堂吗?那麒麟书堂的夫子据说与杨记东家是老相识,常常有人看到他们一起上梨园看戏。您不妨去问问那个夫子,塞他点好处,让他帮您问问能不能开个后门。”
“崇延城内所有做纸墨笔砚的铺子都将面临倒闭了,在这种时候若能和杨记攀上关系,嘿!那可就发了!”
唐幼一不得不开始考虑,究竟是干脆不做纸墨生意,专卖笛子,还是厚着脸皮去求麒麟书堂。
专卖笛子是不可行的,她一个人做不来那么多笛子,而且,笛子买卖时好时坏,只能当爱好,纸墨买卖才是长久不衰。
可让她去求那个无赖刻薄的孟夫子,她更是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拒绝。
她敢打赌,她只要站在他面前,脸上表现出一点点请求的意思,他定会发出傲慢无比的狂笑声。
但不得不说,她真的很想和杨记合作。
看来得等姑姑姑父回来再做打算了。
崇延很快下了第一场雪,正式进入了寒冬。
卯时刚过,孟鹤棠准时从阁楼上走了下来。
这几年他惯穿浅色宽袍,今日不知怎么,穿了套贴身的石青色高领卷云锦袍,腰上的莽纹细腰带,将他的腰身收得是肩宽腰窄,长腿一迈,英挺飒爽。竖起的领子包裹着他修长的脖子,将他的脸庞线条衬得更是利落,转身抬眸之间,散发着凌冽的英气。
可颂黎只发现他眼眶布了血丝,吃惊道:“少爷,您又是凌晨才回?方才张伯说您带了一身的脂粉味回来,是真的吗……”说着,还把鼻子往他身上凑,被孟鹤棠一笛子顶开。
“皮痒了?”孟鹤棠凶巴巴瞪他:“快去,书堂里加个位子,待会儿会来个新学子。”
颂黎说哦,孟鹤棠想了想又加一句:“软垫放两张。”
须臾,书堂准时开门,早已在外等候的学子们有序进入,最后进门的,是一位由婢女扶进来的女子。
此女长着一张精致的瓜子脸,眉清目秀,樱桃小嘴,顶多十五岁的样子,外披一件半身的雪裘,露出里面及地的粉色烟染纱裙。
她长得很娇小,似乎还没发育成熟,雪白的皮肤透着病色,看起来柔柔弱弱。
她一进门,就看到了人群中最惹人注目的孟鹤棠,病色小脸即绽开花一样的甜笑,朝那边唤了声:“孟公子……”意识到自己来到此处便改了身份,即改口:“孟夫子!”
孟鹤棠大步朝她走来,微笑颔首:“杨小姐早。”
每次面对他的目光,她都会不敢迎视,抬帕羞羞一笑,声音一如其人,轻柔似水。
“不能那么叫了,如今我是您的学子,您该叫我全名杨芸。”
孟鹤棠点头:“进来吧,已到上堂时间。”
其他学子见突然多了个仙女般楚楚动人的同门,而一向严肃的夫子对她又格外温柔,让他们无比的吃惊羡慕,一整个上午,就顾着看仙女,严重分神。
孟鹤棠极是生气,第一次在课堂上大发雷霆,罚他们下午不许上课,回家抄千字文。
孟鹤棠背手板脸地看着最后一位学子,垂头丧气地走出了书堂大门,下沉的嘴角慢慢弯了上来,张嘴一喊:“颂黎!”
“少爷叫我?”颂黎一蹦一跳地过来了。
“去,到隔壁铺子找唐掌柜,说她家的笛子吹不出声。”
交代完后,孟鹤棠便大步朝里走去,进入藏书阁,直直来到他的专属桌案旁,撩裾坐了下来。
他似乎有些焦躁,拿笛子的那只手一直像在玩杂耍似的,翻着花样地转动它。
可他的神色又是冷峻的,眼睛也没看笛子,而是定定望着某处一点出神,像在思索什么难题似的。
终于,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但不是他等的那个。
手中旋转的笛子被他的大手一握,冷目缓抬。
“人呢?”
进来的是颂黎,听到他声音里的愠怒,有些畏惧:“书枫哥说唐掌柜不在。”
孟鹤棠淡淡收回了视线,挥退颂黎,一个坐在屏风内,久久不动。
过了一会儿,孟鹤棠准备上楼,外面再次响起脚步声。声音轻缓,一听就是来自于女子。
他的视线穿过屏风,看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从远处缓缓走来,走到门边时,又静悄悄停住。
他张了张唇想叫她进来,然而又蓦然止住。
因为他想看看她接下来会怎么做,握着笛子的手,在缓缓摩挲笛子圆滑的表面。
他看到那女子在小心翼翼地张望……小心翼翼?她会小心翼翼?
“孟夫子?”
来人声音温柔楚楚,却不是他等的细软轻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