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宁捧着这匣银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第一,上一世的尤芳吟也不过只在这一场生丝交易中赚了三倍,可现在这个尤芳吟拿出去四百两,收回来二千五百两;
第二,这个傻姑娘自己发财也就罢了,竟然还将消息跟许文益说了!
她眼神复杂地望着她:“你怎么敢告诉他呢?这种消息说出去,会闯祸的。”
尤芳吟脸色都白了,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张了张口:“可、可许老板是个好人……”
好人?
姜雪宁两世为人,除了张遮之外,都不知道好人两个字怎么写。
她道:“你怎么知道他是个好人?若他利欲熏心,只怕你今天都不能活着出现在我面前了。”
尤芳吟被她这么重的话吓到了。
她好半晌都只知道望着她,一双眼睛睁着,里面好似有千言万语。
可就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姜雪宁长叹一声:“罢了。”
她作势要将这匣子递回去,想反正这一次也没出事,只叮嘱她以后小心些也就是了。
却没想,尤芳吟忽然又开了口,声音虽然因为害怕而有些发抖,可望着她的眼神里,竟有一种莫名的坚定与坚持:“二姑娘,我、我去江浙会馆之前,有问过的。许老板他,他身家性命都在这桩生意里,而且他家乡的蚕农们都还在南浔等他卖了丝拿钱回去。我、我、我姨娘告诉我,一个人若有很多朋友帮他,也有很多人愿意相信他,至少该是一个不坏的人。如果,如果我不告诉他,他怎么办,那些蚕农,又怎么办?所以我、我才……”
姜雪宁怔住。
下一刻却是笑了出来。
然而笑着笑着也不知为什么,心底里一股酸楚涌出,先前压下来,强忍在眼眶里的泪全掉了下来,啪嗒啪嗒滚落,把匣子里的银票都打湿了。
“傻姑娘……”
尤芳吟先见她笑了,脸上便跟着明媚起来,只以为她不追究了,甚至也觉得自己做得对。
可还没等她高兴,姜雪宁又哭了。
她吓得手忙脚乱,慌了神,连忙举起袖子来给她擦眼泪:“您别哭,您别哭,都怪芳吟。芳吟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对别人乱说了……”
姜雪宁听她这般说话,泪越发止不住。
尤芳吟都跟着哭了起来,自责极了:“姑娘希望我赚钱,那一定是芳吟不够好,这一回赚得还不够多。您别哭了,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更认真地学,下一次,一定给姑娘赚更多。很多很多……”
真的是个傻姑娘啊。
姜雪宁哭着,又想笑,一时前世今生,万万种的感受都翻涌上来,却化作了一种更深更沉的东西,实实地压了下来,让她终于从不着边际的半空中踩到了地面上。
她控制不住地哽咽。
当下垂眸看着那一匣银票,又把头抬起头,似要止住泪,声音里却犹带哭腔:“不,很好了,你真的已经做得很好了。”
是我。
是我不够好。
第33章 好风日
姜雪宁从不否认自己是个很自私的人:比起现在这个尤芳吟, 她内心深处曾卑劣地希望,来到这里的是那个熟悉的尤芳吟。
可这种卑劣终究有限。
她无法坐视这个尤芳吟被人加害,也无法去想象自己放任这一切发生后又将怎样与另一个尤芳吟成为朋友, 所以她救了她, 却看不惯她的怯懦,看不惯她与另一个尤芳吟不一样的所有。
可这个尤芳吟,凭什么要成为另一个尤芳吟呢?
她只是在过自己的人生罢了。
而她虽然救了她,却并没有资格对她的人生指手画脚, 也并没有资格对她的任何选择表达失望——更不用说,她竟然真的照着她的指点去做了,去买生丝, 去学记账, 走出了寻常女子不敢走出的后宅,然后将她满满的感恩都放进这一只小小的匣子里……
姜雪宁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望着她道:“接下来呢,你有什么打算吗?”
尤芳吟见她终于不哭了,才稍稍安心。
这时愣了一愣, 想想道:“赚钱, 赚更多的钱,让二姑娘高兴!”
又是傻里傻气的话。
姜雪宁没忍住破涕为笑,只觉得这个尤芳吟实在是太认死理了, 可转念一想, 不管原因是什么,想多赚钱并不是一件坏事。
对现在的她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
不过, 在这之前也有问题需要解决的。
她记得先前在宫中时,曾听沈玠提起过一句, 说查出漕河上丝船翻了,是官商勾结,哄抬丝价,想要从中牟利。
姜雪宁道:“你们生丝卖出去前后,可听到过什么不同寻常消息?”
“有的。”尤芳吟连忙点了点头,神情间还有几分畏惧,道,“就在前天,好多会馆里都来了官兵,抓了六七个大商人走。听许老板说,都是生意场上排得上号的大商人,有好几个人先前都跟他提过要低价买他一船的生丝。可他当时觉得价钱太低,连回去给乡亲们的钱都没有,就没有答应。没想到我们的丝刚卖出去他们就出事了。还听说好像是因为什么哄抬丝价。我和许老板都很怕,但等了两天也没有人来抓我们。但昨天晚上,我们府里有个管事被带走了,好像是说他家里哪个亲戚在漕河上哪个官员的府里认识,不知道是不是被牵连……”
姜雪宁听着前半段还好,待听见尤芳吟说清远伯府有个管事被抓起来时,头皮都炸了一下。
若是官商勾结故意翻船哄抬丝价这种大案,没道理连清远伯府里这些小鱼小虾都要过问,光抓着的那些官员和商人便足够折腾一阵了。
可连管事都抓?
她慢慢抬起手来压着自己的眉心,尽管没有任何证据,可她现在敢断定:一定有人暗中在查尤芳吟!或者说,是在查尤芳吟背后的自己……
上一世的尤芳吟到底从这一桩生意里赚了多少,又是不是同许文益说了这件事,姜雪宁并不清楚。但她知道,她既然敢借印子钱来做生意,必定是因为提前知道了确切的消息,所以才敢放手一搏。
倒推回去,清远伯府里有人会被查出来是情理之中的事。
因为当时的尤芳吟才刚穿过来不久,不可能有什么自己的人脉去得知这个消息。
那么,多半机缘之下偶然得知。
这一世的尤芳吟是从自己这里得到这个消息,但却与上一世的尤芳吟做了同样的事,甚至可能因为她的善意而引起了旁人对这件事的关注,这才捉住了蛛丝马迹去查她。
且必然是排查了她接触过的所有人。
然后才能查到这个管事的身上。
若真如此,这管事的多半是为自己背锅了。
尤芳吟看她神情变幻,心底的不安也渐渐生了起来,忐忑道:“是不是,有人在查这件事,而我很有可能牵累到姑娘?”
姜雪宁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她感觉到了暗中有人在窥伺自己,但如果有人为她背锅的话,也许还没来得及查到自己的身上:毕竟谁能想得到,她这样一个与漕河毫无联系的闺阁小姐,竟会知道这种消息呢?
这是一件不符合常理的事。
所以即便她的名字在排查名单上,只怕也会被人下意识地忽略。
那么,尽管情况似乎有些棘手,但依旧能够亡羊补牢。
姜雪宁对她道:“不管以后你要做什么,行事都必须小心。以前未对那位许老板提起我一个字,往后也不要多提一个字。尤其是我的身份。我不知道你今日来找我,后面是不是有人跟着。但不管有没有,你都当不知道这件事,而我也不是曾指点过你什么诀窍的人。我只是你很感谢的救命恩人。明日你去买些东西,然后偷偷溜出府,到姜府侧门,悄悄拜访我。我正好交代你几句话。”
尤芳吟面上一肃,显露出前所未有的认真。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可随后便皱了眉:“我若鬼鬼祟祟地来,不更叫旁人怀疑吗?”
“要的就是他们怀疑。”姜雪宁一双眼底覆上了些许阴霾,尽管不知道暗中的对手是谁,可她必须格外小心,也对尤芳吟解释了一句,“一则财不露白,你若赚了钱,大张旗鼓买东西来谢我这个救命恩人,实在奇怪。且你在伯府中也是小心翼翼,偷偷来看似引人怀疑,可细细追究下来,这才是最合乎你处境的办法。”
尤芳吟听得似懂非懂。
姜雪宁却笑:“若你有一日要最大程度地打消一个人对你的怀疑,一定要让他先怀疑你,再让他自己否定自己的怀疑。因为人习惯怀疑别人,却总是很相信自己。须知,天底下,藏在暗处的聪明人都是很难对付的。”
尤芳吟垂着头,若有所思。
姜雪宁接着便将那装着银票的匣子递了回去,道:“钱你拿回去吧。”
尤芳吟怔然:“我带来就是给姑娘的!做生意的钱是您给的,赚钱的法子也是您说的,连我的命都是您救的,这钱您若不收,我、我……”
她两眼一红就要哭出来。
姜雪宁却只将那匣子里压着的一枚月白色的香囊捡了起来,道:“你上回撞倒了别人的小摊,为的便是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