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深秋的天气,姜雪宁出了一身的汗,见人一走,顿时懒得再跟谁打一句招呼,立刻就回了自己的屋里,请仰止斋的宫女为自己准备沐浴的香汤。
其他人却要落在后面一些。
内阁大学士陈云缙家的小姐陈淑仪便和姚惜走在萧姝的身边。
她看了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姚惜后,目光微微一闪,才淡淡地对萧姝开了口道:“我与长公主殿下虽见得不多,却极少见她对谁这般好过。这姜家二姑娘也不过就是为她上了个妆而已吧,怎值得公主对她这般?”
陈淑仪那边没去清远伯府,自然不知道。
可萧姝却是全程在场的。
她手里把玩着一柄精致的香扇,低眉敛目间只笑了一声,倒不像是陈淑仪这般隐隐有些忌惮,反而显得很随意:“若仅仅是上了个妆当然不至于此,要紧的是当时说的那番话。这种话,淑仪,你我是这辈子都说不出来的。”
陈淑仪若有所思。
*
因大家都是第一次在这种场合下聚到一起,又是头一天进宫,到得晚间,大家都梳洗用膳完毕,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便叫着在仰止斋单独给众人读书、喝茶用的流水阁里聚了起来。
姜雪宁本来没什么兴趣。
要知道这帮人上一世就不聊什么有意思的话题,左右都是那些香粉啊,头面啊,撑死了聊聊外面的英年才俊,实在没什么新意。
可架不住现在大家都觉得她厉害。
谁叫她在乐阳长公主那边面子大呢?
今天学礼仪时的情形,所有人都看在眼底,心底虽然都觉得她这后门开得实在是太过分了,可表面上对她还要更加友善,虽都是世家小姐,不至于到“巴结”这个地步,但言语间都十分温和,连尤月见了她都收起了先前那种敌视的眼神,从唇边挤出一抹笑容来。
所以她是被方妙等几个人拉过去的。
一张圆桌旁坐了六七个人,剩下的则有几个散坐在靠窗的炕上,正相互说着话,间或拿起盘子里准备好的蜜饯、干果来吃。
周宝樱更是一头扎进了吃食里,谁来也不抬头。
倒是萧姝似乎格外对姜雪宁另眼相看,见她进来,又点点头打了个招呼,笑:“姜家妹妹这一天可算是把风头出大了。”
姜雪宁累得狠了,只能扯扯嘴角笑,做出一副尴尬的模样,仿佛不知道该回什么,只道:“萧姐姐说笑了。”
萧姝见她始终没有与谁攀谈的意思,便也不好再借着话与她深谈,干脆转头去找别人说话。
大家都忍不住抱怨今天的女官。
那姚蓉蓉颇有些畏缩地坐在角落里,一张脸涨得通红:“自小家里就没怎么教过这些东西,我学起来实在是太慢了。还好有姜家姐姐,跟我差不多。不然我今天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所有人听了这话都是一窒。
该说这姑娘傻还是特别傻呢?
这种话你自己心里知道就是了,怎么还宣之于口?
屋内忽然就安静了片刻。
尤月嗑了个瓜子,虽然神情不敢做得太明显,但眼底又流露出看戏的兴趣来。
姚蓉蓉还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又想起今日姜雪宁在公主面前的面子,顿时瑟缩了一下,忙向姜雪宁道歉:“我、我刚才说的话不是那个意思……”
姜雪宁:“……”
倒是不生气,只觉得她可怜。
她上一世跟姚蓉蓉也没什么交集,更无意为难她,只随意地笑笑道:“没关系,我本来也笨,实在学不大会。只是苏尚仪也太负责了些,一遍一遍地来,想不学会都难了。”
樊宜兰倒是心善,原本是从书架上拿了一本诗集在手中翻看,这时大约是见姚蓉蓉窘迫,便插了句话,道:“宫中礼仪似乎是学两日吧?可一开始宫里说叫我们第一次入宫要待上三日。听说最后那一日是要先生们出题来考我们,看看大家的学识如何,以此来定往后讲学的内容与深浅。只是不知,届时是哪位先生来考……”
还能有谁?
谢居安呗。
姜雪宁心底冷笑了一声。
果然,先前很是寡言少语的陈淑仪回答道:“该是少师谢大人。如今宫中的经筵日讲都是他在主持,且学识过人,这一回又要教我等学琴、读书,其他先生唯他马首是瞻。我入宫时父亲便叮嘱过了,说此次入宫并非就等于能为公主伴读了,除却学礼仪之外,还要学识能过得先生们这一关。太好倒无所谓,若是太差,留在公主伴读先生不好安排讲学,讲得深了听不懂,讲得慢了拖累长公主殿下。所以第三日的考校也是用来选人的。届时若不合适,同样会被先生劝退。”
——这就是姜雪宁准备换的第二计了。
礼仪这一关因为苏尚仪和乐阳长公主的变化,眼见着是她无论如何装傻,便是躺在地上都能过了,自然也就绝了因为礼仪学不会而被劝离宫的可能。
但乐阳长公主不可能搞得定谢危!
只要她能在第三日的考校中突破自己的底线,交白卷或者瞎写一通,必然触怒从不在这方面放低要求的谢危或者其他先生,那么因为学识不佳被劝回宫,也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一说起谢危,这帮世家小姐们忽然就激动了几分。
有一个道:“不会真是谢先生亲自来吧?”
尤月打趣了一句:“你脸红干什么?”
那啐了她一口,把脸捂住,道:“你若哪天见过了,也会脸红的!”
姚蓉蓉又怯生生地接话:“我在家中也听父亲提过谢先生好多次,不过都说谢先生再有得四年,便要到而立了,却一直是孤身一人,也不谈婚论嫁,可实在是太奇怪了。”
方妙顿时抬起头来:“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姚蓉蓉轻轻“啊”了一声。
方妙又低头去排桌上那几枚铜板,似乎想要算什么东西,只道:“京中大都知道谢先生虽出身儒家,近年些来却潜心于佛老之学,每年都要空出两月来,去悬空寺和三清观斋戒暂住,与人讲经论道,是清心寡欲不近女色的,不成家不值得稀罕。”
不近女色?
提到这个,姜雪宁忍不住要想起上一世的难堪。
这一时心里面种种恶毒的念头都冒了出来:说什么清心寡欲,可人在高位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保不齐是哪儿不行呢!
众人正自打闹说笑。
外头忽然有个小宫女在门外躬身,轻轻地唤了姜雪宁:“姜二姑娘,有人找。”
姜雪宁顿时一抬眉,下意识问了一句:“谁呀?”
那小宫女眨巴着眼睛,看着她不说话。
姜雪宁想起上一世的事来,心中忽地了然,也不问了,只跟其他人道一声:“失陪了,我出去看看。”
便跟着小宫女从仰止斋走了出去。
一路竟是向着文华殿的方向。
眼见着便要到前朝的范围了,还好在路前面不远处的岔道上停了下来,再抬头一看,燕临穿着一身玄色长袍,就站在那一片秋海棠下头等着她。
小宫女悄悄退了。
姜雪宁走上前去:“都这么晚了,还没从宫中回去?”
燕临从沈玠那边听说了一些今日长公主伴读们学礼仪的事情,生恐她受了点什么委屈,特来看看,此刻便仔细地看了看她,道:“宫门还有一会儿才下钥,你头回入宫,我实在放心不下。又听人说今日教你的苏尚仪很是严厉,你还在长公主的面前摔了一跤。喏,刚才顺道去太医院讨了药,晚上记得敷上,别进一趟宫回头瘸了腿。这样的新娘子我可不要。”
不知觉间又说了点小儿女的话。
姜雪宁面色如常。
燕临却是面颊一红,一下意识到自己又孟浪了,不由得掩唇咳嗽了一声掩饰,转移话题道:“今日还习惯吗?”
他讨来的药装在一个白瓷小瓶里,姜雪宁攥在手里冰凉冰凉的,夜色下抬眼望着少年,道:“还习惯,且长公主对我也颇为照顾,你不用担心。”
燕临是特意和沈芷衣说过的,一听也就放心了。
他唇边漾着浅笑,这一下便换了一种神情看她。
像是抓着了某只偷腥猫儿的小尾巴。
只促狭道:“今日文华殿日讲结束的时候,我遇见侍郎大人了。”
这说的该是姜伯游。
姜雪宁不明白他什么意思,眨眨眼看他。
燕临便挑眉道:“他问我,前阵子是不是教了你点什么治人的法子,好叫你拿着一本《幼学琼林》假充账册整府里面不听话的下人。我一想,无缘无故该不会问到我身上,且好像也不是一件坏事,便认了下来。但你知道,我也知道,我没有教过。”
姜雪宁垂下了眼眸:“我便是知道你会为我圆谎,所以才推到你身上的。”
燕临笑着一刮她鼻梁,只问:“那是谁教的?”
姜雪宁道:“自己琢磨的。”
燕临凝视着她,有那么一小会儿没有说话,一双沉黑的眼眸底下,目光微微闪动,最终却是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道:“我的宁宁有秘密了。”
是。
你的宁宁有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