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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 完结 (时镜)


  这两人一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走。只是走出去老远还要忍不住回头望上一望,显然有压抑不住的好奇。
  姜雪宁却浑然为觉,听见张遮肯定回答之时,心跳骤然快了几分,可伴随而来的是一种隐隐的不祥,让她心底如扎了暗针一般刺痛。
  有道声音在她脑海里喊,不要问了,不要再问了。
  话都到这里了,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可那绵绵而来的刺痛,已经让她有一种呼吸不过来的错觉,也使她执拗地忽略了那道声音:“那里面写了什么,张大人也看见了?”
  张遮道:“看见了。”
  姜雪宁还笑了一笑,前所未有地坦诚:“旁人都道大人冷面寡情,不好相处。可通州一行,雪宁有幸蒙大人一路照顾,识得您实则冰壑玉壶,清介有守。张遮,我属意于你。”
  张遮,我属意于你。
  没有寻常女子那种羞怯,只有一腔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孤勇。
  张遮觉得她好像快要哭出来了,可微显苍白的脸上,那一抹微笑始终不曾褪下,好像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一样。
  屠沽市井,俗世喧哗。
  他却忽然被这一句话拉回了前世。
  上一世,姜雪宁也曾说过这样的话的。
  只不过彼时她还是看不惯他,只因他同周寅之乃是死对头,宫内宫外一有机会便恣意妄为地作弄他,给他气受;调侃他,使他难堪。
  因知他为人刻板守旧,便故意调笑。
  若稍有不慎露出片刻的窘迫,常能引得她抚掌大笑,倒好像是打了什么胜仗似的。
  他虽是坚忍沉默性情,被捉弄久了,也难免有沉不住气时。
  那一日是深冬,朝臣奉诏入宫议事。
  他住得离皇宫远些,道中湿滑,来得也晚些。到了乾清宫,却见一干重臣包括已是太子太师的谢危在内,皆在偏殿等候。
  众所周知,谢危乃是帝师,且体性畏寒。
  圣上召见众臣,谁在外面候着都不稀奇,可让谢危在外头候着,当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当下有位老大人走进来,纳罕得很:“不是圣上召咱们这时辰来议事吗,怎的反叫这么多人在外头等着?”
  谢危立在阶上,倒还淡泊,回头答了句:“皇后娘娘在里面。”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
  那位老大人噎了片刻,低下头去嘀咕了一句,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张遮向乾清宫里望了一眼,竟莫名一阵心烦意乱。
  又候了有大半刻,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郑保,才亲自弯身送了一人出来。
  是姜雪宁。
  华服高髻,抱着精致的错金手炉,粉白的脸颊艳光逼人,点作樱桃色的唇瓣,色泽却似比寻常时候浅了一些,像是在哪里蹭掉了原本的口脂。
  她出来先看见了阶上的谢危,眼底飞快地划过了一丝厌憎,把目光转开来。
  下台阶时,才看见他。
  于是眼底那一点华光转而变得玩味,故意挑眉勾出了一抹笑,到底是乾清宫门,也没敢当着这许多大臣的面来为难他,脚步轻快地带着一干宫女走了。
  随后沈玠召他们入殿议事。
  行礼后起身时,张遮恰巧看见那年轻儒雅的帝王,将翻起来的一段衣袖整理回去,一点樱粉不大明显地染在他右手无名指那透明的指甲盖边缘,仿佛还残留着一段柔情缱绻的余温。
  他不知还有没有别人注意到。
  但长达一个时辰的议事中,他虽对答如流,可不说话时比起往日的沉默,却更多了一点难以察觉的沉闷。
  众人告退,从乾清宫中出去时,谢危忽然停下步来,看了他一眼,道:“江南科场舞弊一案牵扯甚广,张大人今日的话,比往日还要少些。”
  张遮与这位帝师并不相熟。
  可那一刻犹自心中一凛。
  他答道:“兹事体大,性本寡言,更不敢妄言。”
  谢危面上总带着点笑,待人接物亦十分圆熟,便冬日里也常叫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可听了此言后,他却没有接话。
  旁边那位老大人正好走过来邀他同去内阁,谢危便似什么都不曾提过一般,与其余辅臣一道往值房去。
  张遮在阶下站了有片刻,才朝东面文渊阁走。
  科场舞弊一案错综复杂,甚至牵扯到了过往几任会试总裁官,总要找相关的人问问口风不可。
  只是一路上竟有些心不在焉。
  连姜雪宁什么时候带着宫人远远走过来,他都未曾看见,也就自然没能避开。
  她似乎是去了一趟御花园,身后几名宫人,其一端着剪子,另外的几名却是各自手里拿着几枝雪里梅。
  天气正寒,梅花开得正烈。
  有的红,有的白,有的黄。
  独姜雪宁自己手里那尺许长、欹斜的细细一枝,竟是如豆的浅绿之色,甚是稀罕。
  听闻宫中御花园东角栽着一树世所罕见的绿梅,乃是先皇沈琅登基一年后,那位国师圆机和尚同帝师谢危打赌输了后种下的,每逢冬寒时节开放,梅瓣皆是浅绿之色。
  宫人们都很爱惜,不敢擅动。
  可落到姜雪宁手中却是随意攀折,轻轻巧巧地捏了赏玩,半点都看不出它的珍贵。
  他自知撞见姜雪宁便没好事,躬身行礼后不欲惹事,是以让行左侧,从旁离开。
  不想他往左边走,姜雪宁便往左边站;
  他往右边走,姜雪宁便往右边站。
  无论如何都正正好把他堵住。
  张遮于是知道她又起捉弄之心,原就寡淡冷刻的面上越发没了表情,瞥见她弯着粉唇似笑非笑地看自己时,更觉一股烦乱冒了出来。
  他道:“下官有事在身,娘娘容让。”
  姜雪宁摆手叫宫人都避得远远的,偏挡住他路,瞧着他那道冷峻的眉,竟执着那枝绿梅,抬起他削尖的下颌来,打量他这张脸,语藏戏弄:“张大人脾气又臭又硬,可这眉生得却是好看。倘若本宫偏是不让你过呢?”
  这般言行哪里像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张遮终于拂开了她,肃然了一张脸,冷冰冰地道:“娘娘乃是一国之母,位极坤宁,行止当有其度,事圣上是夫亦是君。如此轻佻之言,恐惹朝野非议。”
  姜雪宁仿佛没料着他竟会说话。
  先是怔了一怔,随即才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似的,拍手道:“还当你是个锯嘴的闷葫芦,为难你许多回以为你修炼成了谢居安第二,正觉没趣。不成想也有压不住火气的时候嘛!”
  张遮不为所动,只道:“娘娘如此,置圣上于何地,置下臣于何地,又置礼义廉耻于何地?”
  他头回在避暑山庄见到姜雪宁时,便是这般。
  岂料姜雪宁听了此言,方才玩笑般的神情虽然没变,眸底却压了一分戾气,反让她一张脸艳色倍增,走到他面前,几乎脚尖抵着他脚尖,一扯唇角:“谁叫本宫头回见了,就属意于张大人呢?”
  这般的话,本该是缠绵缱绻的情话,可从她口中说出来,却是轻浮乖戾,暗地是十分的尖刻嘲讽!
  那一刻张遮的忍耐到了十分。
  他知对方戏弄自己,退了一步垂眸道:“下官立身正,不惧流言;娘娘之言行,却未必不惮蜚语。朝野非议,恐非您所乐见,还请娘娘慎重。”
  低垂的目光,只能看见姜雪宁那绣着凤尾的一片衣角。
  有片刻的安静。
  然后接着便是几瓣绿梅进入视线,竟是姜雪宁那一枝绿梅点在了他的眼角。随着他轻一抬眸,那细瘦的枝条末端有微冷的尖锐木刺,在他眼角划了极淡极细的一道血痕。
  疼痛十分隐微,却切实存在。
  姜雪宁换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打量他道:“张大人恪守礼义,素性忍耐,怎的今日被本宫随口几句胡言一激,就沉不住气呢?”
  张遮没有说话。
  姜雪宁的梅枝没有收回,仍旧点在他眼角,目光也则移到他冷峻沉默的眼中,探究地看了许久,唇边忽绽开了一抹笑,仿佛连自己也不敢相信般,竟问:“你在嫉妒?”
  那一刻,张遮的忍耐仿佛达到了极限,径直拂袖而去。
  姜雪宁在他身后笑弯了腰。
  回到自己府邸,他自当姜雪宁乃是与往日一般胡言乱语来搅扰他心神,翻了卷宗来看,可脑海里那荒谬的两个字竟挥之不去。姜雪宁暗中支持周寅之,周寅之却是朝中一大祸患,他又怎会被色相所迷,甚至心生嫉妒?
  不过是她故意言语辱他。
  可他把卷宗翻过一页一页,却连半条线索都未理出。
  孤灯一盏照彻长夜,脑海里浮现出的竟是那薄了色泽的口脂,染在帝王指甲上的樱粉。
  张遮头一回恨起自己弥无巨细的洞察之能。
  便有那一点细碎的蛛丝马迹,也能叫他窥知冰山的一角,竟惹得心浮气躁,再看不下去一字,只想:天底下怎有这样坏的女子?
  然而许久许久以后,他身陷囹圄,透过那小小一方铁窗朝着云外望时,旁的坏竟都忘光了,反而总想起那一天她含着戏谑而尖刻的笑,同他说的那句戏言——
  谁叫本宫头回见了,就属意于张大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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