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众人便听得一道声音从头顶传来:“不必多礼,本公主与阿姝不过听得清远伯府宴会未尽,顺道来看看是什么模样罢了,平身吧。”
一字一字,若珠玉落盘。
竟有如仙乐,仿若天人。
众人听得这声音,便忍不住去想,能拥有这样美妙嗓音的乐阳长公主,该是何等神仙妃子般的模样。
世家小姐身份虽贵,却从未进出宫廷。
大部分人从来没有见过公主,是以平身之后,都抬了眼眸打量。
然而,在看见这位公主样貌的瞬间,所有人都愣了一愣,目光里不由浮出几分异样,随即便生上来一种怜悯,心里面暗暗道一声:“可惜了。”
乐阳长公主沈芷衣乃是先帝宠妃贤皇贵妃所出,自小受尽宠爱,锦衣玉食,养得皮肤细嫩雪白,五官又继承了皇贵妃的精致,异常明丽照人,笑起来时更有甜甜的小酒窝,叫人看了便心生欢喜。
然而那左眼下半寸靠近眼尾的地方,竟有一道疤痕。
颜色虽已稍浅,也不太长,可在这般无瑕的脸容上,格外醒目,格外刺眼,让人很难不去注意。原本一张脸上的美感,便被这一道疤拉得损失殆尽,使人不由惋叹,“明珠有裂,美玉生隙”。
这是一张破了相的脸。
便是使了脂粉来遮,也能看清。
有那般动听的声音,却偏没有与之相衬的样貌。
姜雪宁则知道,乐阳长公主脸上这一道疤痕,乃是二十年前平南王举兵谋反进犯京城时留下的,那时她不过刚刚出生不久的一个奶娃娃,被叛军从乳娘手中夺来,作为人质,用匕首在她脸上划了一道,胁迫躲藏在皇城中的其他皇族现身。
后来勤王之师赶到,平息叛乱。
贵为公主的沈芷衣当然安然无恙,可脸上却永久地留下了这样一道疤,从她的幼年,伴随到如今。
如今虽二十年过去,可朝堂上、皇宫里,所有历经过那一场变乱的人,看了她脸上这道疤,都会不由回忆起那一场让宫廷内浸满了鲜血的变乱——
乐阳长公主这道疤,是平南王逆党在大乾这一泱泱王朝脸上划下的耻辱!
也正因此,当今圣上对这位妹妹格外宠爱。
但凡沈芷衣有任何的要求,只要不涉及国家社稷的存亡,他都予以满足。便是她想要摘那天上的星星,沈琅也要叫人去试一试能不能摘,方肯罢休。
沈芷衣在宫廷中长大,从小就见过了无数人注视她脸上这道疤时的目光,有的怜悯,有的疼惜,有的讥讽,甚至她偶尔还会从一些容貌昳丽的宫人脸上看到她们的心声:纵然是高高在上的帝国公主又如何?有了这一道疤,破了好颜色,实在连她们这些低贱的宫人都不如。
年幼时她尚且不知这些目光的含义。
待得渐渐年长明白之后,却是由怒而恨,由恨生悲。
试问天下女子,又有谁能真正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呢?
沈芷衣扫眼看去,众人打量她的目光都被她收入眼底,唯有角落里一人埋着头没有抬起,一直把脑袋按得低低的。
倒是稀奇。
她在宫中时已习惯了别人这样的注视,此刻虽觉得心底跟扎了根刺似的,却也没有发作,只冷淡道:“你们继续作画即可。”
众人都被她扫过来的眼神惊了一惊,连忙收回了目光。
公主既已发话,她们自不敢反驳。
于是个个都回到了自己原先的位置,作画的继续作画,作诗的继续作诗。
姜雪宁也轻轻松了口气,退回去就要继续假装自己根本不存在。
可压根儿还没等她重新坐下,沈芷衣竟直接向着她来了,往她面前一站,便道:“你就是姜雪宁么?抬起头来。”
“……”
真不知道这位祖宗为什么又注意到了自己!
姜雪宁如今可不是皇后了,对比她帝国公主之尊,不过是个普通大臣家的的小姐,身份地位的差距摆在那里,也不敢有所违逆,依言抬起了头来。
这一瞬间,沈芷衣眼底划过了毫不掩饰的惊艳,过不一会儿,却又变成了一点带着哀婉的艳羡,轻轻叹了一声:“我今日便是为你为来的。”
姜雪宁眼皮又开始狂跳。
沈芷衣却道:“难怪燕临那个谁也降服不了的为你死心塌地,这般地好看,便是我见了都要心动,实在让人羡慕……”
她今日本在诚国公府赴宴,可到了才听说她兄长沈玠去了清远伯府,沈芷衣本来就黏着这个性情温和又脾气极好的哥哥,后来更得闻从小跟她一块儿玩到大的燕临也在那边,便着人问了问。这才知道,沈玠是因为燕临去的清远伯府,而燕临又是因为某个官家小姐去的。
这一来她便好了奇。
眼看着诚国公府宴会结束,便拉了与自己要好的诚国公府大小姐萧姝杀来这里看看,这传说中的“姜二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
沈芷衣知道燕临那德性,从来对女人不大感兴趣。
若能被他看中,那必然有过人之处。
所以刚才扫眼一看,那个唯一低垂着头的身影便被她注意到了,走近来叫她抬头一看,果真是那个姜二姑娘,一张脸姝色无双,似冷非冷,似艳还无,叫人一见难忘。
姜雪宁心底里却是哀叫了一声“这算什么孽缘”,听沈芷衣这意思好像是因为燕临才来看她的,便算是不想遇到也遇到了。
这位乐阳长公主将来的命运,她是清楚的。
原本执掌兵权的勇毅侯府被平南王旧案牵连流放后,没两个月,北方鞑靼便蠢蠢欲动,称新王继位,想向大乾求娶公主作为王妃,皇帝又不想重新启用勇毅侯府,便送了乐阳长公主去和亲。
四年之后,鞑靼养精蓄锐结束,彻底举兵进犯。
满朝文武只迎回了公主的棺椁。
那时的皇帝已换了沈玠。
他悲恸之下,这才推翻了沈琅当年为勇毅侯府的定罪,为勇毅侯府平反,启用已流放在外四年的燕临。燕临也终于得到了机会,以戴罪之身率兵平定边乱,驱逐鞑靼,杀到夷狄寸步不敢越过大乾国土,封了将军,掌了虎符,回了京城。
之后,便是姜雪宁的“灾难”了。
她想起她们上一世初见时,她作男儿打扮,却见沈芷衣对自己脸上那一道疤过于在意,于是拎了灯会上别人用来描花灯的细笔,蘸了一点樱粉,在她左眼下为她描了那道疤。
沈芷衣彼时误以为她是男子,对她生了情愫。
后来知道她是女子,自然心里过不去。
可在去往鞑靼和亲前,她特着人请了自己来,为她画上她们第一次见面时那般的妆容,然后静静坐在妆镜前,望着镜中那张娇艳的容颜,颊边却划过两行泪。
在沈芷衣去后,姜雪宁也曾多次问过自己:如再有一次机会,你还会在初见时为她画上那一笔吗?
当时没有答案。
她以为自己不会。
可如今,真等到沈芷衣再一次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她真的有了这样一个机会时,姜雪宁才发现,她的答案是:我会。
“公主殿下本是天姿国色,是整个大乾朝最耀眼的明珠,雪宁何能及万一?”她抬眸望着她,微微地笑起来,“您本不必艳羡臣女的。”
这番话听上去实在像是闭着眼睛的恭维。
沈芷衣在听见的第一瞬间是厌恶的。
可当她触到她的眸光,却发现她这一番话里十分的认真和好不造伪的郑重,一时怔然。
姜雪宁便转身,竟然拉了她到最角落那无人的画桌旁,轻轻提起一管羊毫细笔,轻轻蘸了一点浅浅的樱粉,道一声“冒犯了”,而后便凑上前去,在沈芷衣左眼下那一道疤的痕迹上轻描几笔。
原本刺目扎眼的疤痕一时竟变作一抹月牙似的粉。
像极了一片飘落的花瓣。
待得她退开时,跟在沈芷衣身边的宫人已是低低惊呼一声,目露惊艳。
姜雪宁只道:“有些伤痕,若殿下在人前过于在意,则人人知道这是殿下的柔软处,皆可手执刀枪以伤殿下;可若殿下示之人前,不在乎,或装作不在乎,人则不知殿下之所短,莫能伤之。您的伤疤,本是王朝的荣耀,何必以之为耻?”
沈芷衣彻底愣住了。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大胆的话,明明很是直白锋锐,却好似一泓清风如水,拂过心田,把某些伤痕抚平了。
她注视着眼前这位初次见面的姜二姑娘,难以移开目光。
姜雪宁画完那一笔,便觉心头舒坦,又转念琢磨了一下:虽然又与乐阳长公主有了交集,可这一世还不知谢危要怎么对付她,若能巴结好公主殿下,便是谢危要对她动手,说不准也得掂量掂量。
这没什么不好。
只是当她敛神回眸时,撞见沈芷衣此刻注视着她的眼神,忽地头皮一麻!
这眼神……
怎地跟上一世一般无二?!
她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穿着:确是女子打扮。
可为什么这眼神……
电光石火间,姜雪宁脑海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以至于让她浑身一颤,禁不住激起一串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