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样想当皇后,上一世辛辛苦苦、汲汲营营,重生回来,又已经知道了谁才是最终的大赢家,如今眼见得旧事转轨,燕小将军不会再走上与上一世般的路,还对她用情至深,大约快慰了吧?
可他好不快慰。
来趟这浑水之前,便是明白的;可如今做完了,反倒……
与此间诸位大人,他都没有深交。
眼见萧远并一干兵士已经在“请”众人离开,以备接下来查抄侯府,张遮终于还是抬头,看了看外头渐渐大了的鹅毛似的雪,也不同谁打个招呼,转身便向外头走去。
那一瞬间,姜雪宁竟想起了上一世的张遮。
此人爱极了雨。
可她名姓中带的是个“雪”字,所以上一世刚刚知道有这么个油盐不进的人时,冬日里她去乾清宫正好遇到,便恣意跋扈地问他:“张大人既然这样喜欢雨,遇到这样下雪的天,还要同本宫一道走,该很讨厌我吧?”
那时张遮没有回答。
但姜雪宁默认他是讨厌的。
后来天教乱党刺杀皇帝,累她遭殃落难,她同张遮躲在那茅屋下头时,外面在下雨,于是她又问他:“张大人这样喜欢雨,如今却跟我同在一个屋檐下看雨,想来你知道本宫名里还带个‘雪’字,该很讨厌吧?”
张遮也没有说话。
姜雪宁也与上一次问一般,默认他是讨厌的。
但等了好久好久之后,在她看着外头坠落如珠的雨帘出神时,竟听到身边一道声音,说:“也没有。”
也没有什么呢?
没有那么喜欢看雨,没有知道她名里带个“雪”字,还是……
没有那么讨厌?
那一刻她竟感觉到了一种罕见的忐忑,微热的心在胸腔里鲜活地跳动,很想很想回头去确认,是不是他的回答,很想很想再一次开口追问,是没那么讨厌我吗?
可她手中还攥着不久前从头上随便摘下来的金步摇。
凤吐流苏,璀璨耀目。
在那一瞬间深深地扎了她的眼,于是她意识到:自己是个皇后,一旦真的越过某条线,等待着她的,等待着张遮的,都会是万劫不复。
她恐惧了,怯懦了。
她不敢深问。
那一天的雨下了好久好久,姜雪宁却第一次希望,它能下一辈子,就在那山野间,就在那茅屋外,永远也不要结束。
*
宾客终究都散干净了。
燕临说,姜二姑娘,帮我把剑收好。
所以临走时,姜雪宁又将自己来时所带的那剑放入剑匣中,入手时只觉剑又沉了些,上头覆着的一层寒光却倒映着人世悲苦。
宫里来了人,先将沈芷衣接走了。
沈芷衣也懒得多话,自顾自去。
萧姝后面一些走,但临走时看着姜雪宁,笑意微冷地道:“往日倒没看出,姜二姑娘临危时有这样大的本事。”
姜雪宁便淡淡道:“若不临危,我也不知自己有这样大的本事呢。”
姚惜、陈淑仪两人都站在萧姝身边,嘲弄地看着她。
萧姝拂袖走了。
她二人也跟上。
周宝樱离开时却是看着姜雪宁有些担心模样,想同姜雪宁说点什么的模样,可陈淑仪等人走过去没多久,便回头喊她,她也只好闭上嘴,跟着去了。
冬日里的雪,下得够大了。
转眼亭台楼阁、回廊山墙,都被盖成一片白。
姜雪宁出来时,站在勇毅侯府回首望去,但见那天空阴沉沉地压着,乌云笼罩成阴霾,只是也或许她今日心境不同于前世,竟觉得那乌云的边缘上好似有一小缝的天光透出来,雪后终将放晴。
谢危竟还在姜雪宁之后。
她正望着时,他从门里走了出来。
两人目光对上。
姜雪宁沉默不语,也不知道说什么。
谢危却是看了看外头这一条白茫茫的街道,里去的马车在上面留下了清晰的车辙,可不一会儿都被大雪覆盖。
他从姜雪宁面前走过去,准备回府时,心里其实什么也没想。
甚至是麻木的。
然而已经走出去后,脑海中浮现出她方才交叠于身前的双手,终于才想起了点什么,停下脚步,有些疲惫地回首道:“你过来。”
姜雪宁还没从“谢危居然搭理自己了”这一点上反应过来,愣住了,下意识道:“我要回宫。”
谢危看着她。
姜雪宁便陡地一激灵,连忙跟着走了上来。
谢府便在勇毅侯府旁边,一墙之隔,实在不远。
谢危走在前面,姜雪宁也看不见他神情,只听到他问:“还喜欢张遮?”
姜雪宁于是想起了先前张遮看自己的那一眼。
她张了张嘴,把脑袋垂下去,半晌才慢慢地道:“怎能不喜欢呢?”
他值得。
谢危似乎有片刻的沉默,末了道:“不欺暗室,防意如城。只是太冷太直了些,不过,也好。”
也好。
也好是什么意思?
姜雪宁其实有些不明白,可听着前面那些话,倒觉想是谢危认可了张遮这个人似的,于是心底微热,也不知为什么,有种与有荣焉的欢喜。
连谢危带着她走进了谢府,她也没注意。
斫琴堂内,吕显一肚子都是火,正琢磨着那该死的尤芳吟这一番举动到底是想干什么,忍不住在屋里来回地踱步。
这时听得外头有人喊一声“先生”,便知是谢危回来了。
他一抬头正好看见谢危进门,开口就想要抱怨,谁料眼神一错眼皮一跳,竟看见谢危后面跟了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这一瞬间满脑袋想法都炸散了,差点没把自己舌头咬下来:“你居然带了个女人回府?!”
第97章 上药
谢危走进去时也没想到吕显此刻会在这里, 但转念一想姜雪宁该也不认识他,便没多言。听见吕显说出此言,他沉默片刻, 把眉头一皱, 道:“姜家一个小姑娘,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吕显当然还记得姜雪宁。
这位姜二姑娘往日被燕世子带着,来他府里买过琴,拿走了那张“蕉庵”, 谢危暗地里还不满过一阵。可他说的是小姑娘不小姑娘的事儿吗?
认识谢危这么多年,这府里连个丫头都没有。
谢居安潜心佛老之学,清心寡欲不近女色, 连什么猫儿狗儿鸟儿都不养, 这偌大的府邸上上下下恐怕就墙根边打洞的耗子能逮出几只母的来!
带个姑娘回府,那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
吕显的目光落在姜雪宁身上, 但见这姑娘比起上次见着时更加出挑了些,腰肢纤细,身段玲珑, 眼珠黑白分明, 本是清澈至极,然而因着那桃花瓣似的眼型,又多了几分含着娇态的天然妩媚。
从五官和神气上, 这实算不得一张端庄的脸。
眼下这才近十九还不到双十的年华, 就已经这般,待得再长大些那还了得?
他心里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斫琴堂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地方。
但毕竟是在外人面前,这年头的小姑娘都聪明着, 吕显便没再说什么,强行将自己跌到地上去的下巴捡了回来, 一副歉然模样向姜雪宁拱了拱手,道:“请恕吕某眼拙,太惊讶竟没认出来,原来是姜侍郎府上的二姑娘,上回那张‘蕉庵’用着还好吗?”
天知道姜雪宁看见吕显时才是差点没吓掉魂!
旁人不知道吕显同谢危的关系,可她是知道的。
那一瞬间差点露出破绽来,还好吕显看见她十分惊诧,谢危的注意力又在吕显身上,没留神看她,这才让她有了喘息之机,立刻调整掩盖过了。
听吕显问起蕉庵,姜雪宁定了定神,回道:“多谢吕老板当初帮忙张罗寻琴,琴是古琴,自然极好的。吕老板也在谢先生这里,是送琴来吗?”
吕显一怔,立刻笑起来:“是啊是啊,近来有一张好琴的消息,不过主人家好像不大愿出,毕竟是受居安所托,所以来商量商量。”
这是顺坡下驴,他对姜雪宁没有半点怀疑。
姜雪宁却从他直呼谢危的字,判断出这二人关系的确匪浅,但到这里便没什么话了。
谢危则转身向她道:“伸手。”
姜雪宁一头雾水,莫名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谢危长眉轻蹙,竟掀开她衣袖来看。
雪白的手臂上干干净净倒没什么伤痕。
他又道:“另一只。”
这下姜雪宁隐约察觉到点什么了,右手垂在身侧,有些不大想伸出来。
谢危眼底似乎有些愠怒闪过。
但对着她也还是压了下来,没有发作。
眉眼轻轻一低,他略略向前倾身,也不再同她废话,抓了她垂着不敢伸出的右手,将那层层叠叠的衣袖卷起来一些,便看见了她腕上那道带血的抓痕。
姜雪宁头皮发麻:“都是刚才不小心……”
谢危却放了她的手,指了旁边一张椅子,道:“坐。”
姜雪宁简直跟不上这人的想法,又或者说根本摸不透这人的想法,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却看见那吕显杵在旁边,看着她的目光越发古怪,好像看着什么三条腿的兔子、长角的乌龟似的,稀奇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