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清远伯府的尤芳吟,与她上一世曾经结识的和这一世想要重新结识的尤芳吟,并不是同一个人。
尤芳吟曾说,她是“穿越”来的。
姜雪宁当时听不懂这话,只听懂她说她从一个遥远的、已经回不去的地方来,本不是他们这里的人。
可在她重生之后,竟隐隐能理解尤芳吟的意思了。
尤芳吟终究是孤独的,旁人只知她行事与周遭不同,当她是离经叛道、胆大妄为,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与周围人并不一样。
或许都不是一个“世界”。
在姜雪宁的了解中,“世界”这个词是佛教喜欢讲的,但尤芳吟好像总喜欢用它来代替“天下”二字。
此时此刻,望着手中这一张描了花样已极尽雅致的请帖,姜雪宁先前脸上还挂着的细微笑意,一点一点地隐没了。
又一个选择摆在了她的面前。
若尤芳吟这一世如上一世般来到此界,她或许是少数几个能理解她的人之一,毕竟上一世在被软禁的那些天里就成为无话不谈的知己,证明她的确与尤芳吟契合。凭借尤芳吟的本事,再凭借她重生回来的先知优势,两相合作,只要前期小心谨慎,好生经营,未必不能与谢危斗上一斗。
用尤芳吟的话讲——
她会成为姜雪宁的“金大腿”。
可偏偏,姜雪宁还知道:尤芳吟骨子里是厌恶这个世界的。
这一天晚上,躺在那轻纱垂下的床幔里,她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
前世记忆在脑海中翻涌。
一闭上眼,梦里恍惚朦胧间,竟又回到当初被困在坤宁宫中,与尤芳吟下棋、喝酒、玩叶子牌、说真心话的那些日子。
一时是她穿着一身布衣,把满架的经史子集都往火盆里扔时候的酣畅淋漓;
一时是她赤脚走在地上,于夜凉如水时哼唱那些她从未听过的歌谣时的随性潇洒;
一时又是她喝醉了,拎着酒壶,坐在那窗沿上,怅然望着宫墙外那一轮满月时落寞寂寥……
尤芳吟歪在榻上说:“娘娘,我从远方来,那是一个比此间好得多的时代。我在局外,你在局中。我从不觉得女子有点野心有什么错,想当皇后便想当皇后吧,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错的不是你,是此间世界!”
尤芳吟举着酒盏轻嗤:“可怜,可笑!”
尤芳吟也指着天边那圆月说:“旁人看我富甲一方,天下没有我用钱买不到的。可我看自己,却是个可怜虫。一颗自由心,却困于囹圄之间,苦厄不得出。娘娘,你可知,在那方世界,也有朋友想念我,也有父母待我孝顺……”
那一字一句,在姜雪宁的梦里渐渐变得哽咽,竟是浸满了泪。
一夜过去,不能成眠。
姜雪宁第二天一早起身时,一双眼里都爬上了淡淡的血丝,更觉出了一种连她都难以捕捉的彷徨。
她实在太需要尤芳吟了。
可同时,重生又赋予了她改变这位知己命运的机会。
棠儿看见她模样担心极了。
姜雪宁却只问:“清远伯府的请帖还在吗?”
棠儿小心翼翼地道:“还在,您要去吗?”
姜雪宁眨了眨眼,过了好久,才道:“去。”
总是要去的。
可去了之后,要怎么办呢?
她不知道。
第10章 尤芳吟
清远伯府赏菊之宴明日便开,得了姜雪宁这一个“去”字以后,棠儿便拟了一封回帖,着人送往清远伯府。毕竟发了请帖也只是邀请,并不是每个收到请帖的人都会去,若给主人家回个帖,待宴会那一日也好提前安排。
只是这事辗转便被燕临知道了。
这日日讲结束他和沈玠出了宫,在沈玠府邸煮茶,一张俊脸黑沉沉的,发了脾气:“我问她九月九看不看灯会,她不去;人请她重阳节赏菊,她倒巴巴去了。清远伯府这等破落户,她是成心要气我吗!”
小儿女的事,沈玠不好插话,只瞧着他。
燕临想不过,心里还吃味。
茶盏刚端起来,喝不下,又给放了回去。
他皱起眉来便唤:“青锋!你回府去看看,清远伯府的请帖我们府里有没有,有的话去回个帖,到时我也去。没有的话,没有也得有!只管带我名帖递了去,还敢拦我在门外不成?”
青锋犹豫了一下,小心提醒:“可是世子,诚国公府的也送了帖来,若您届时去了清远伯府……”
诚国公府萧氏一族,是京中唯一能与燕氏并肩的大族。
二十多年前两家还有过姻亲。
可现在么……
燕临一声冷笑:“诚国公府是大人们一起宴饮,小辈们不过作陪,且我们勇毅侯府与诚国公府早就老死不相往来,我不去有什么稀奇?你废什么话,赶紧去。”
青锋不敢多言,只问:“那要告诉二姑娘吗?”
燕临闷闷道:“不告诉。我倒要看看,届时她见了我,能找出什么鬼话敷衍!”
沈玠笑他:“你这脾气啊。”
可说完了,细一琢磨,竟然道:“既如此,我也陪你去清远伯府凑个热闹好了。”
燕临挑眉看他。
沈玠却慢条斯理地饮了茶,解释道:“你也知道宫中近来的传闻,都说皇兄想要立我为皇太弟。今日从文华殿出来时,谢先生点了我,说朝中人言可畏,纵我问心无愧,近来也最好与萧氏疏远一些。”
诚国公府也就是萧氏,是当今太后的母族,也是当今圣上的外家。
沈玠与沈琅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圣上的外家自然也是他的外家。
只是如今时机的确特殊。
皇兄毕竟是皇帝了,萧氏又势大,虽风传皇兄要立他为皇太弟,可他与萧氏走得近了,也难免不引起皇兄的猜忌与怀疑。
燕临垂眸沉思片刻:“谢先生倒肯指点你。”
沈玠倒不在意,只道:“先生君子气宇,圣人遗风,对谁都好的。”
*
诚国公府与清远伯府同发帖请重阳赏菊宴的事情,在京中高门大户之间早已经悄悄传遍了,许多同时收到两府请帖的人,大多都准备去诚国公府。
无他,萧氏一族太显赫了。
门第不怎么高的,上赶着攀附;
门第本身就够高的,瞧不上清远伯府破落户。
所以虽觉得这件事很驳尤府的面子,可很多人也不得不找了个借口,甚至连借口都懒得找,就推掉了清远伯府这边。
大家都猜这回该没几个人会去伯府。
可谁也没想到,下午时候忽然传出消息,说勇毅侯府小侯爷与临淄王殿下回了帖,明日竟要一同赴清远伯府的宴!
一时间人人惊掉了下巴。
连伯府里都是一片茫然,人人面面相觑:我们和勇毅侯府有交情吗?谁认识小侯爷?哪个搭上了临淄王殿下?有说过几句话吗?平白无故人怎么来了?
但紧接着就是狂喜。
原本和诚国公府撞了办宴的日子,他们是既诚惶诚恐,又尴尬不已,这些日子以来收到的回帖稀稀拉拉没几封也就不说了,打开来看还有一半是婉拒的。
尤府这里都能预感到明日开宴时的凄凉景了。
可忽然之间说临淄王殿下和小侯爷要来,这可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喜讯,要知道这两位爷的身份在整个京城都是首屈一指的!
阖府上下顿时振奋了起来。
到得晚间,大约是燕临和沈玠明日要来的消息已经传开,各种回帖和拜帖,便雪片似的朝清远伯府飞来。
原本他们预备下了桌席,只以为是多了。
可没想到拿着算盘扒拉一下,竟还不够!
于是连夜张罗起来,一晚上府里庭院都是灯火通明,生怕没准备好,明日慢待了贵客。
尤府两位嫡小姐,大小姐叫尤霜,二小姐叫尤月。
姐妹二人姿色都算中上。
听下人说临淄王和小侯爷要来时,两人都睁大了眼睛,惊得以手掩唇。
下人满面都是喜色,只对她二人道:“伯爷交代了,这一次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大小姐和二小姐可要准备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这句话说得含蓄。
可尤霜尤月二人都听懂了,面上微微一红,口中却道:“父亲可真多事,这等重要的宴,我们姐妹自然不会丢了伯府的体面。”
下人连声道“是”。
尤霜转念一想却觉得事不寻常。
她面容要清冷些,只凝眉思索:“真是奇怪,我们伯府何时攀上了勇毅侯府?也从没听说哥哥们与小侯爷和临淄王殿下有什么交情,今日怎么说来就来?”
而且回帖的时辰也太晚了些。
倒像是临时决定来的。
尤月则喜形于色。
她长相要浓艳些,年纪也小,一身鹅黄色的长裙看着十分娇艳。
听姐姐这番话,她不甚在意:“姐姐就是多心,还不兴人家临时兴起想来吗?都说萧氏与燕氏不和,燕世子说不准是故意下诚国公府面子,所以才来的。”
倒不是没这个可能。
可是……
“便是要下诚国公府的面子,不去也就是了,如何轮得到反来给我们伯府做面子?”尤霜是做姐姐的,也跟着母亲学过许多事了,总要想得深些,便问那下人,“我问你,燕世子和临淄王殿下的回帖来之前,还有谁说过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