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有人说话,声音熟悉异常,又无比陌生。
“皇叔有话要与太皇太后说,扶各位太妃起来,咱们回避一下。”
熟悉是因为一直牢牢记着,陌生,是因为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上一面,然后吃顿家宴,偶尔最上面的位置还会空着,十次里头能有三次出席都算意外。
皇兄身边的太监听令,带着人过来,劝各位太妃起来,去偏殿坐着,他也配合的扶起母妃,说来奇怪,母妃时常被太皇太后为难,明明恨她恨的要死,怎么她真的死了,哭的这么伤心?
但是……
他抬头看,母妃雷声大,雨点小,面上有伤心之态,却没有眼泪。
他又去看其他人,差不多都是如此,所以全都在演戏吗?
大人的世界好复杂。
目光在人群里搜寻了一番,没找到他想找的那个人,五哥哥挤在他身边,道:“方才被太医拉住,进去了。”
“哦。”身为皇帝公务繁忙很正常。
五哥哥凑过来,在他耳边说话,“我们不用出宫了。”
???
他不懂,“为什么?”
五哥哥四处看了看,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因为皇奶奶薨了,皇上是皇奶奶的亲孙子,要守孝。”
“为什么守孝我们就不用出宫了?”他还是不懂。
五哥哥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因为守孝期间不能成亲,皇上不成亲,各宫就不用腾出来,大臣们也找不着理由让我们搬了。”
“这样啊。”他似懂非懂,说来说去他就只知道可以不用出宫了。
只要不出宫,迟早可以找到机会和哥哥重归于好。
他瞧了瞧坐在椅子里‘哭的伤心’的母妃一眼,心道母妃应该不需要他帮忙,于是拉着五哥哥去了门口,隔着帘子听外面的动静,没一会儿,似乎有脚步声传来。
他偷着从缝隙里看去,皇叔和皇兄站在门口说话,皇叔眼圈有些红,是真的伤心,和屋里的其他人不一样。
听说皇叔和皇奶奶感情特别好,小时候皇叔怪异的长相时常被人议论,都是皇奶奶护过来的,也是皇奶奶请的大师辟谣,这才有了如今的皇叔。
总的来说,皇奶奶对皇叔不仅有生育之恩,养育之恩,还有再造之恩。
他竖起耳朵偷听谈话,皇叔觉得皇奶奶的死有蹊跷,在这么关键的时刻云云,与皇兄商量着着人调查,暗地里来,怕打草惊蛇。
皇兄没有意见,还将宗人府借给他,一旦查出凶手,任他处置。
他敏锐的感觉接下来的谈话不能再听,会招来祸端,便拉着五哥哥离开了,去了母妃身边,母妃抱着他继续哭,声泪俱下,满屋子皆是鬼哭狼嚎,许久不散。
到了中午大人经受得住,小孩子挨不住,皇兄让人准备饭菜,因着丧事,饭菜很是简单,清水菜和白粥,也没人敢抱怨,偶尔那么个吃不习惯的,刚要发脾气便被人带了下去,饭桌上气氛凝重。
下午人越来越多,宗亲们带着儿孙来跪拜,大臣们也全都来了,每年只有过年的时候人才能凑这么齐。
诵经和吊唁,大概晚上才散,留了几个宗亲守夜,其他人都可以回去了,他瞧见皇兄没走,便让母妃先回去,他随后再走。
也没事做,只凑在几个大人身边,听着他们说话,皇兄与礼部安排一应事理,葬礼规格,棺木和葬穴,很多他都听不懂,只觉得皇兄好生厉害,那些难缠的大臣们都老老实实听他吩咐。
他听母妃说过,这些大臣们很是不好打交道,她想收买几个,替他们说说话,都被义正言辞拒绝,还被说了一通。
母妃骂他们老古董,冥顽不灵。
他又听了一会儿,察觉到皇兄要走,才陡然站起来,跟在皇兄身后,像以前一样,送送皇兄。
只不过以前是光明正大,现在是偷偷摸摸,因为一个人,个头又小,没人留意他,倒叫他顺顺利利的将皇兄送到了长明宫,人进去之后他才收回目光,准备回去,刚走了两步,身后有人叫住他。
“九殿下稍等,奴才送送您。”
他回头看去,是皇兄身边的大太监元吉,提着一盏灯笼,身后还跟了几个人。
他眼前一亮,大太监是皇兄的人,皇兄的人来送他,那是不是说明皇兄也知道他了?
“奴才方才打眼一瞧,就晓得是您,九殿下不回长清宫,来长明宫做甚?”
古熙瞬间心虚起来,“我……我迷路了。”
迷路能从长慈宫迷到长明宫?他应该回长清宫来着,长清宫和长慈宫一东一西,方向都不对,不过元吉体贴的没有拆穿他,假装不知道,将人送了回去,之后才回长明宫。
陛下还在批阅奏折,他将灯笼给别人拿去,自个儿拍了拍满身的寒霜,搓着手进了书房,边给陛下磨墨边道,“陛下,您猜我方才瞧见了谁?”
不等陛下问,他继续道,“九殿下。”
“他又迷路了,上次中秋也是这般,从长清宫迷到长明宫,手里还拿着月饼,月饼还是没拆盒,包的好好的,您说巧不巧?”
不是第一次了,所以他与陛下说了一声,送人失踪了那么久,陛下也没说什么,看来陛下是默许了。
跟随陛下三年,还能不了解陛下的秉信?
“奴才看的出来,太皇太后薨了,您很难过,假如有一天……”他手上快速磨了两下,“陛下知道奴才为什么进宫吗?”
“奴才曾经有个弟弟,奴才每天嫌他笨,打骂他,后来他被卖进宫做了太监,每月月例都寄回家,供奴才读书,奴才心说装什么好人,奴才才不稀罕呢,于是也剃了身子进宫来找他,可惜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到,奴才很后悔,当初不该对他那么凶。”
他叹息,“奴才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是希望陛下别跟奴才似的,将来有一天后悔。”
他斗胆又多说了一句,“多多珍惜眼前人。”
太皇太后薨了皇上伤心,那还是在做过对不起他的事的前提下,九殿下可没有,假如有一天,九殿下薨了,皇上只会更伤心。
古扉抬眼看他,“你今天废话很多啊。”
元吉连忙禁声,嬉笑一声打岔道,“皇上累了吧,奴才给您捏捏肩。”
古扉不让他捏,“行了,去一边玩儿吧,朕要批阅奏折,让人不要打扰朕。”
元吉晓得,“那奴才去了,皇上有什么事喊一声便是,奴才就在门外。”
古扉敷衍似的挥挥手,等他走了才道,“你有没有觉得不对劲?”
???
【哪里?】这样没头没尾没法子回答。
“方才太医说头上的伤不至于致死,有可能跟腕儿上的伤有关时,皇叔当即反驳说不可能,他为什么那么急着否认?”
“难道那个伤跟他有关?”
古扉撑着下巴问它,“你就不好奇吗?”
【不好奇。】器灵并不想看他,也不想再回长慈宫去瞧死人,还是大半夜去。
“我好奇。”古扉一个人敲定了,“走吧,说不定能查到些什么?”
器灵很无奈,【你其实就是想查太皇太后的死因对不对?】
“只是其中之一,我更好奇她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太皇太后又不碰刀,不可能失手,也没听说长慈宫出什么事?
年纪大了,人就会变得矫情,平常感冒发烧都恨不能昭告天下,将她的儿子喊进宫,心疼心疼她,那么大的口子,怎么会没出声呢?
不对劲啊。
古扉把空间准备好的剪纸放在灯笼前,立马一道影子印在窗户上,是个人在写字的模样,只露到胸前,所以笔没动也没关系,看着像在用功批阅奏折便好,穿帮了还有元吉打马虎眼,没得怕的。
他自己溜到桌子底下,借着掩护进了空间,换了一身夜行衣出来,刻意矮下身子接近窗户,最角落的那个,打开一条细缝朝外瞧了瞧,没惊动人便一跃翻了出去。
所有侍卫眼睛看的都是前方,没人注意身后,他几下上了廊下的梁柱上,又通过梁柱翻上屋顶,趁着换防的功夫跳到另一个屋檐上,借着夜色掩盖,很快消失不见。
再出来时已经一身白衣,带着恶鬼面具,披头散发,假扮成鬼的模样出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熟门熟路去了长慈宫。
长慈宫人还没有完全散干净,皇叔和另外两个皇叔在守夜,那两个皇叔和皇叔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不算很亲,皇叔让他们去偏殿歇息歇息。
那俩人起初不肯,后来意思意思也就去了,正殿下只余了皇叔一个人。
才第一天,没有封棺,古扉瞧见皇叔将手伸进棺材里,不知道在干什么,古扉在他对面的屋檐上趴着,看不真切。
“器灵。”他招呼着,“到你发挥了。”
器灵晓得,他刚一屏住呼吸,闭上眼,器灵便将视线换成了它的。
与常人不同,它的视线像一条蛇似的,紧紧挨着屋檐,长慈宫的户型和长明宫一样的,是个‘曰’字,古扉的位置在最下面那个‘一’处,摄政王的位置在中间,两边的衔接处用了门槛挡住。
这个时代的门槛都很高,是为了防尸变,皇宫冤魂多,更信这套,只要是能进入正屋的途径,都安上了门槛,也方便了它,直接顺着门槛爬去屋檐下的梁柱,梁柱下是木制地板,棺材放在架高的地板上,所以也叫它看清了里头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