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开光脑,打开数据分析面板,连接众人的探测眼镜。
还是这个界面她比较习惯。
车内十分安静,女人出了研究院之后一直保持缄默。坐在后座,维持着同一个姿势,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沈澹敲击键盘,听着耳机里各种混乱的对话,时常忘了身后还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按照乘风的要求,暂停救援搜查,安排幸存者进行撤离。
正午12点的铃声响起,压在城市上空那片灰沉的云终于消散了。
沈澹关掉时间提醒,从后视镜瞄了眼女人的情况。
对方靠近车窗,沐浴在玻璃洒下来的日光里,面容平静,像是很享受,又很向往的模样。
沈澹不由也朝天空看了一眼。宽广的穹顶恢复了往日的蔚蓝,一切都显得如此寻常。
人类无法影响高远的天空。人类只能遮蔽自己的视线。
沈澹低下头,将注意力重新投回到光脑屏幕上,女人忽然开口说了句:“我们本来只是普通人。只是去了次医院。”
沈澹说:“我知道。”
女人忘了眨眼,睁大的眼睛渐渐泛红,最后不受控制地流下泪来。爬过脸上的皱纹,落在布满疮疤的手背上。
她很轻地呢喃了句:“我们没有办法,救不了很多人。”
沈澹停下动作,转过身看她。
静谧的空间里,眼泪是无声的。
沈澹觉得她很伤心,是一种自己无法理解的伤心,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借用联大校长在开学典礼中说过的一句话,很朴素地道:“我们都在努力寻找正确的道路。”
女人连自己的道路都不知道在哪里。最起码她们之间的道路是不一样的。
沈澹见她冷静了许多,面容也有松动,觉得时机应该多了,第四次问道:“你是被治愈的患者吗?”
女人动作很慢,挽起自己的衣袖。上面布满溃烂后结痂的伤疤以及一些难以辨别的伤痕。
沈澹觉得眼睛被刺痛,但还是强忍着没有挪开视线。
“实验室里有一个病人,他对这种病毒的抗性很高。他们从他身上提取抗体,注射到感染者的身体里。”
“一般的病人承受不住副作用去世,活下来的人,就通过反复感染治愈,来提升病毒的抗药性,促进病毒进化。”
“禽兽。”沈澹礼貌地骂了一句,急切问道,“他是谁?在哪里?”
女人五指扼住自己的手腕,指尖青白,像是要把自己的右手生生掰断。
沈澹探出上半身,阻止了她自残的行为。
皮肤相触,一个温热,一个冰冷。
女人抬起头,第一次与沈澹直视。黑色的瞳孔外面蒙了一层白翳,隔在她和这个世界之间。
“他是我儿子。”她说这话用了很大的力气,然而全是颤音,“他是我儿子……”
沈澹松开了手。
“撤离之前,他们想带他一起走,但是一个研究员放走了他。”女人抬手捂住脸,“他那么偶然的一点幸运,本来有机会可以做一个普通人……”
离开实验室,重新开始,而不是又一次被推上手术台,以不同的名义被没有尊严地研究。
无比的静默之中,乘风在通讯器那头道:“他以后也可以做一个普通人。”
“不对。”宋徵坚定地道,“联盟会记住每个人的付出。他会是一个英雄。”
第48章 结束
也许只是某个极为普通的一天,普通到他们都回忆不起那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娱乐圈里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可能是因为一些小毛病,他们去了趟医院。经过一系列不知名的检查,他们被带往了人生转折点。
这是他们无法想象的生活,也从来不敢相信,自己会遭遇这样的对待。
但是从那之后的每一天,女人都数得很清楚。
一共是356天。再过一个多星期,一年就结束了。
这三百多天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嫁接过来的地狱人生,分明应该不属于他们,又无可避免地只能朝着它的轨迹生长。
要么枯死解脱,要么挣扎求存。
女人有时候也会怀疑,活着会不会是一种更为痛苦的折磨。
“他才十一岁。我在这里陪他度过了十一岁的生日。生日那天他得到了一支新的病毒针剂,而我能做的只是在实验室外面听着他的惨叫,再无耻地欺骗他,说没有关系,你可以撑下去,我们很快就能出去……”
她说得泣不成声,语言也不像之前零散了,这个画面在她心中想必尤为深刻。
隔着大门,每一个残酷的线条她都描绘过许多遍。在安静的晨昏,用相同的借口来自欺欺人。
她喉咙沙哑,带着一丝怨愤与质问,低吼出在那三百多个日夜里幻想过无数遍,却是第一次有机会说出口的话。
“你们为什么才来啊……你们为什么才来!”
频道内的众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原先故作轻松的插科打诨都敛了声息,仅剩下一个母亲悲痛的呜咽与彼此克制的喘息。
李青恨恨咬牙,朝地上忒了一口。
“妈的。”
语言的贫瘠原来是如此的令人难受。愤懑的感觉比当胸被开一枪好不了多少,情绪闷在一层薄薄的皮肉里疯狂爆炸,烧灼了理智令头脑都跟着发热。
一瞬间他差点忘了这只是一场全真模拟。
镜头从李青等大二学子的身上转到乘风的方位,正面拍摄着她的脸,
与那几个怒火冲冲,恨不能与敌军拔刀相见的学长相比,乘风要镇定得多。
她只在最初的一阵有所失态,随后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述,强行将所有的躁动不安都剔除出去,很刻板地执行着下一项任务。
“报地址。我们马上带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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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里围观的学生此刻也有些动容。代入地想,如果是自己,恐怕并不能表现得多好。或许也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暴脾气。
一学生举手问:“教官,我们可以要求剧透吗?”
教官瞥他一眼,冷淡地说:“自己回去查资料。”
“这不是废话吗?”江临夏笑了两声,试图将氛围带得轻快一点,“能被做成副本,就说明最后的结局光明坦荡的。起码这个小男生肯定被救出来而且安置好了。”
一学生感慨道:“这个队伍的人好强,要怎么才能在短时间里获取足够正确的情报?连任务描述都是这么的含糊不清,如果稍微错失了搜寻方向,整座城市的居民都要覆灭了。”
“能在前线单独行动,执行特殊任务,他们应该是远征军里最精锐的部队了。”
一百个顶级军校的毕业生里,也未必能出一个这样的军人。
“你们也要做到这样的地步!”教官厉声打断了众人的议论,“如果你们能成为军人,你们也要担负这样的职责。任务的成败不会只是一场游戏,而是无数条鲜活的生命。这些生命都寄托在你们的使命上,是你们的荣光,也是你们的重担。没有可以不可以,而是保证完整任务!”
铿锵有力的字句落下,众人不由扭头看向教官。在对方凌厉扫来的目光中,赶紧挺直腰背,板正坐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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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风在地下二层的边缘区域跑动,几位大二学长正在搬运还幸存的病患。
目标在被一位研究员提前释放后,并没有马上逃离,也找不到安全的出口,而是在对方的提示下,躲进了仓储库上方的通风管道里。
然而乘风过去查看时,那里已经没人了。
敌军撤离的过程中肯定排查过一遍地图,他们的小队下来时,残余的部队应该就是在寻找目标。带走女人,也是希望用她来引诱目标。
男生应该是个很聪明也很谨慎的人,能够避开多批次的搜索,不知道现在已经跑到什么位置。总归不要指望他能主动回应。
这样庞大的底下建筑,通风设备必然建得四通八达,想要漫无目的地找到目标,难度委实有点大。
李青背着人与乘风擦肩而过,乘风停下,问了句:“还有几个?”
“目前确认还幸存的人数是42人……但是大部分情况都不是太好。他们身上有伤口,身份病症已经十分严重,研究院的人撤离前还给他们又打了一针……”李青说着也快要组织不下去,调整了下状态,才接着道,“如果时间够的话,我希望把他们都带走。”
把尸体也带走。
这里的人都在等待军人的救援,都等着回家。即便是死亡,遗体也不能留在这样的地方。
乘风点头,抬了下手,二人转过身,继续朝着各自的方向奔跑。
远处的病房里,一学长扯着铁砂般嘶哑的嗓门地吼道:“宋徵,A62房间还有一个病人!呼吸微弱,伤口在恶化,你那里有没有强效止血针!”
宋徵叫道:“强效止血针没用啊!”
“有用!只是效果比较微弱,用了比没用好!你快过来!”
宋徵连忙背着包过去,手里攥着最后两针止血药剂。
乘风解下背包,准备将自己的医疗包也给他们,忽地耳朵动了动,捕捉到一丝异样的声音。
她的听力一向很好,重要的是对各种声音的判断都很准确,鲜少出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