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熹此时反而冷静了下来:“是,我罪大恶极,如何,你要杀了我吗?”
他尖锐地道:“你逼死了母亲,是不是如今连我都容不下了?”
顾弘韬的嘴唇抿得紧紧的,那线条宛如刀刃雕刻而成,他的手略微抬了一下,似乎又想打顾明熹,但终究顿住了。
顾弘韬虽然严厉,但其实他很少会打这个最年幼的孩子,因为每每他想动手,总会被妻子拦下。江都公主最是宠溺顾明熹。
而如今,拦着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顾明熹后退了两步,深深地看了父亲一眼。
顾弘韬的面容看过去依旧显得英挺,他本来就正当盛年,兼之位高权重,自然有一股尊荣华贵之气,但是顾明熹分明看出,他的眼睛已不再如往昔那般明亮如火,而是,深沉仿佛夜色。
白雪覆头,人间不知春秋几何。
顾明熹返身想要离去。
“长生,你给我站住!”顾弘韬厉声喝道。
“你后悔吗?”顾明熹并不回头,“母亲死了,你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后悔?”
顾弘韬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冰冷,听不出丝毫波动:“在家国天下面前,儿女情长何其浅薄。长生,你是我顾家的儿郎,此生当有鸿鹄之志,断不可出此稚子之言,徒惹人耻笑。”
顾明熹嗤笑了一声:“好,你心肠够狠,我佩服你,但是,我做不到和你一样。”
权倾天下又如何,曾经的顾明熹也拥有过,但是所有的那一切都抵不过心中的那个执念。
她若不在,山河亦无颜色。
顾明熹冷冷地道:“在父亲眼中,我就是个没出息的孩子,而在我的眼中,父亲不过是个无情无义之辈,既如此,相看两相厌,不如不见。”
“顾明熹,你!”顾弘韬的脸色有些苍白。而顾明熹背对着父亲,并没有看见。
“我不跟你回去,在这里,有人真心待我好、疼我,去你的鸿鹄之志,我才不要做和你一样的人。”
顾明熹说完,径直过去,打开门走了出去。
顾弘韬驻足那里,面沉如水,良久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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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明熹蹑手蹑脚地想溜回自己的房间,冷不防樱桃在他后面大叫了一声。
“表公子,你跑到哪里去淘气了?弄得全身脏兮兮的。”
顾明熹吓了一跳,一时忘了,回过了身:“樱桃你小声点,一个姑娘家,怎么嗓门这么大,吓死个人了。”
“啊!”樱桃一眼看见了,声音更大了,“表公子,你的肩膀流血了,你受伤了吗?”
糟糕,顾明熹恨不得把樱桃的嘴巴堵上,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沈绿绮在院子里听见了,匆忙出来。
“怎么回事?长生,你怎么了,给我看看。”
顾明熹用手掩着肩膀,退后了几步,吱吱唔唔的:“没事,刚才,不小心摔了一下,呃,那个……被地上的石头蹭到了,破了点皮,不碍事的。”
沈绿绮的脸色变了:“把手拿开给我看看。”
她好像生气了,脸上带了嗔色,眼睛又圆又亮,直直地望着顾明熹,看得他心里发虚。
顾明熹讪讪地把手移开了。
汝宁公主的匕首在顾明熹的肩膀上划开了一道莫约三寸长短的伤口,略有点深,里面的肉翻绽了出来,血液没有完全凝固住,微微地还在渗透出来。
顾明熹觉得这点小伤根本就不值一提。沈绿绮却吓坏了。
她赶紧道:“樱桃快去,先把家里的金创药拿过来,还有,叫个小厮去济生堂请一个跌打大夫过来再看看,长生,你,快进屋里去,给你收拾一下。”
顾明熹低着头,乖乖地跟着沈绿绮进去了。
樱桃马上去取了一个药瓶,飞快地跑进来:“来了、来了。”
沈绿绮指着顾明熹吩咐樱桃:“快去,给表公子敷药包扎。”
顾明熹坐在那里,褪去了肩上的衣服,沈绿绮站得远远的,转过了身去。
樱桃打了一盆温水来,打算先给顾明熹清理一下伤口,但是,毛巾一按上去,顾明熹几乎跳了起来。
“樱桃!你轻点,疼死我了。”
樱桃苦着脸:“对不住,表公子,您、您别乱动啊,我会小心一点的。”
她又抹了一把。
顾明熹“嘶”了一声,迅速后退,警惕地望着樱桃:“你是不是我的仇家派来害我的?为什么要这么用力?很疼的你知道吗?”
最后一句,他简直是委屈地在叫了。
樱桃做事情向来大大咧咧、毛手毛脚,但她性子爽朗跳脱,又对沈绿绮一片赤忱,沈绿绮很是喜爱她,虽然不太得用,也一直把她留着贴身伺候。
闻此情形,沈绿绮无奈了:“好了,樱桃,你放下,我来。”
沈绿绮走到了顾明熹的身边。
少年□□着肩头,平日里居然看不出来,他的肌肉十分结实强健,皮肤是浅浅的蜜色,泛着健康的光泽,他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味道,像是阳光,干爽而清新,不期然飘过沈绿绮的鼻尖,沈绿绮的脸红了一下。
顾明熹的脸比沈绿绮还红,他磕磕巴巴地道:“阿绮姐姐,怪脏的,不用你弄,我自己来就好。”
话一说完,他又后悔了,差点想咬掉自己的舌头。他仰起脸望着沈绿绮,做出一幅我很疼、我很可怜的表情来。
沈绿绮板着脸:“你坐好,别动。”
她唤樱桃取来了一幅丝绸帕子,沾湿了后,小心翼翼地为顾明熹拭擦着伤口上的血污。
她的动作很轻、很温柔。离得那么近,她垂着眼帘,顾明熹清晰地看见她的睫毛,长而浓密,微微地颤动了一下,像是两把小刷子,挠过他的心扉。
心被挠得痒痒的,真难受。
为什么这个伤口不是在胸膛上,顾明熹遗憾地想,那样的话,他就可以把衣服全部都脱掉了。
顾明熹心中荡漾,不自觉动了一下。
沈绿绮的手恰好碰触到了。
“啊!”顾明熹大叫了一声。
沈绿绮一惊:“碰疼你了吗?”
顾明熹趁机撒娇:“很疼、很疼,哎呦,太疼了。”
他眨巴着眼睛,哼哼唧唧地道:“阿绮姐姐,你给我吹一吹,我就不疼了。”
明明知道他在耍无赖,但是,他受伤了,还流了血,这个孩子真可怜,沈绿绮的心还是软了。
她低下头,轻轻地呵了一口气。
柔软的香息如月光拂过。顾明熹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表公子,你的脸好红啊,你是不是害羞了呀?”樱桃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
顾明熹恨不得拿针线把樱桃的嘴巴缝上。
沈绿绮淡淡地瞥了樱桃一眼。
樱桃缩了缩脑袋:“我、我去看看大夫来了没有。”她刺溜一下跑了出去。
沈绿绮为顾明熹清理了伤口,敷了药,又轻轻地覆上了一层净洁的纱布,并不敢包扎起来,等会儿大夫过来还要看看呢。
顾明熹的衣服也被划破了,须得换一件,樱桃跑掉了,沈绿绮只好自己起身去顾明熹房里找了一件,拿过来。
“赶紧换上。”
顾明熹仰着脑袋,无辜地看着沈绿绮:“肩膀好疼,动一下就疼,阿绮姐姐,你帮我换衣服好吗?”
沈绿绮啐了他一下,把衣服扔到了他的头上:“你再胡闹,小心我打你,哪里学的这等浪荡习性,真不像话。”
天地良心,他何尝浪荡了,他不过是在求自家的夫人关爱他,居然被骂了。顾明熹哀怨万分。
第22章
沈绿绮转身到隔间去了。
顾明熹慢吞吞地换了衣服,跟着出去。
沈绿绮坐在那里,脸色冷冷的,见顾明熹出来,道:“好了,现在我问你,怎么受的伤?你老实交代,别糊弄我是摔的,那分明是刀创之伤,你是不是在外头和人争强斗勇了?”
“呃?”顾明熹被问住了,苦恼地抓了抓头。
“那个……今天出门玩的时候,嗯……遇到以前在庐州时大哥的一个旧识,那人现在在京里任着官职,他见了我,不但不加安慰,反而嘲笑我现在是丧家之犬,我气不过,和他打起来了,是我没用,被他所伤。”
顾明熹前头磕磕巴巴的,后面越说越顺,煞有其事地做出悲愤的模样:“世态炎凉,当日他还巴结着我大哥,却不想今日竟如此对我。”
他说着说着,却看见沈绿绮红了眼,落下了一滴泪。
顾明熹惊慌不已:“阿绮姐姐,你怎么了?”
沈绿绮勉强一笑,用帕子按了按眼睛:“没什么。”
顾明熹马上后悔了,恨不得打自己两个嘴巴,他为什么要编一个这么愚蠢的理由啊。
沈绿绮望着顾明熹,她的目光忧伤而柔软:“长生,别去想从前的事情了,卫家遭逢不幸,如今只剩下你一人,你若安好,你父兄和我母亲在天之灵才能安心,你须记得,这世上总有一个我会真心待你好、照顾你,至于旁人的闲话,无关痒痛,你何必去较真。”
顾明熹走近了沈绿绮,轻声问道:“你流眼泪了,你是不是……想起我大哥了?”
沈绿绮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顾明熹的头。她的眼睛似乎越过了他,望着一个遥远的地方。她并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