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何副官。”她佯装恍然,将东西接过,转身时自如地将披肩重新披在身上。
直到出了大厅走下台阶,最后坐进来时送他们的那辆车里时钟虞才彻底松了口气。
她拢紧披肩,身上的冷意还没有完全消退。
窗外的灯光透进车窗里,她直视前方,轻轻捏了捏手里提着的手包。
——只有零星一点化妆品与手帕,至于那支勃.朗.宁则消失无踪。
*
三个中枪的人先后送去了东力医院,但很快医生便宣布加藤幸川与陆充的死亡。
而傅聿生的伤则没伤及要害,缝针包扎后就被安排在病房里休养。
钟虞站在走廊上,原本正犹豫要不要去傅聿生的病房看看,结果却听见走廊另一侧传来陆琼玉凄厉的哭喊声。
“爸!”
“不可能!你们这些庸医!陆家有的是钱,我命令你们给我抢救!”
“陆小姐,陆先生送到医院时就已经没有心跳了,我们已经尽力抢救过,您付再多的钱我们也无能为力。”
钟虞垂眸站在原地。
陆充的死,应该也是傅聿生计划的一环吧?
陆琼朗脸色苍白地安慰嚎啕不止的妹妹,他身为陆家长子,除却悲伤外考虑得则更多。譬如陆家原本实力正愈发雄厚,一朝失势后更有可能面临的是墙倒众人推的场面,可他显然无法与自己的父亲匹敌,没办法收拾这些烂摊子……
“别哭了。”他重重叹了口气。
“那是谁?”陆琼玉的确止住了哭声,却不是因为他的劝说,而是直愣愣地抬头盯着走廊另一侧,“那是钟虞?她来做什么?再看我的笑话还是像牛皮糖一样倒贴傅家?”
陆琼朗头疼,“管她做什么。”
“哥,你听我说,傅大哥肯来救我,肯定是对我有意,如今爸不在了……除了与傅家结亲,我们没有更好的立足办法了。”
“琼玉,如今再想和傅家结亲哪是那么简单的……”
“你也不帮我!如果爸他还在,怎么会看我受委屈!”哽咽着低低说完,陆琼玉恨恨转过身,径直朝走廊另一侧冲去。
听见逼近的急促脚步声,钟虞抬眸看过去,又神色淡淡地重新转回头来垂着眼。
“你什么意思,你瞧不起我?以为要攀上傅家了就翘起尾巴来了?”陆琼玉张口便火.药味十足,仿佛将丧父的悲痛也一并发泄出来了,“你不过是个落魄陪人跳舞的货色,被几个男人吹捧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钟虞早觉得这个陆琼玉颇有几分表里不一,却没想到真实的模样竟然这么尖酸刻薄。她懒得像泼妇一样跟人吵,便道:“这里是医院,病人需要休养,请陆小姐不要大吵大闹,以免失了教养。”
“你个没爹没娘的舞女和我谈教养?”
“没爹没娘?”钟虞冷冷嗤笑,“陆小姐,你在说你自己吗?”
陆充的正房太太早逝,而就在刚才陆充也已被医生宣告死亡。
“你!”陆琼玉一愣,脸色青白交替,眼眶通红,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悲伤,“可我还有傅大哥!傅大哥为了救我才去追那个歹人,为了救我才受了枪伤!”
“陆小姐。”
身后忽然传来端庄威严的女声,两人齐齐回过头,看见了从几米外那间病房里推门而出的傅太太。
傅太太站在门口,不咸不淡地对陆琼玉道:“请自重,陆小姐。聿生有勇有谋,不愿伤人的行凶者逃脱才上前追击,可不是为了什么英雄救美的戏码。”
陆琼玉脸色煞白,接着一张脸又涨得通红,嘴徒劳地张了张,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钟小姐,你是来探望聿生的?”
钟虞忙颔首,“是的,不知道方不方便?”
“进来吧。”
“多谢您。”道了谢,钟虞上前走进病房内。
“我出去给佣人交代些事情,你自便吧。”傅太太脸上的笑称得上温和,只是目光有些复杂。
钟虞当然察觉了这一点,心里大概明了了。于是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好。”
门关上后,病房里安静得出奇。
她的心跳重重地像是敲在耳边。
在原地沉默地站了会儿,钟虞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过去。
淡蓝色的帘子后面是一张还算宽敞的病床,脸色稍显苍白的男人正躺在上面,紧闭着一双眼。
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清醒的时候,傅聿生那一双眉眼总是带点落拓的倜傥,又或是散漫的、带着点笑意的。少见几次他严肃的时候,深刻的眉眼又格外冷凝坚毅。
他只是这个乱世中的一个缩影。明明可以留在国外享受安稳优渥的生活,却义无反顾地回来了,还选择了一条这么危险的路。
回想起两次险境,钟虞攥紧的手慢慢松开,轻轻舒了口气。
她垂眸,盯着男人的手,心里莫名微微一动。
男人对女人的吸引也体现在方方面面,此刻傅聿生的手竟然就成了一个吸引她的理由。
搭在床侧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匀称,手背上蛰伏着一层凸起并不明显的筋络,五根掌骨像低缓山脉一样起伏。
这只手在跳舞时搂住她后腰,接吻时托住她的脸,举枪时稳稳当当,扣动扳.机也果断利落。
这种反差格外迷人。
钟虞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钻入他掌心之中。
男人的手很大,这样就已经能将她的手完全覆盖住。看着这个画面,她心境莫名平复下来。
半晌,钟虞失笑,抽出手打算给他盖好被子。
下一秒,男人反手重重扣住她的,大概是用力时牵扯到了伤口,他立刻拧眉低低闷哼一声。
“你醒了?!”钟虞又惊又喜。
傅聿生掀眼似笑非笑地瞥她,哼笑一声,“我躺着等了这么久,也没等到钟小姐一个吻。”
大概是受伤的缘故,他嗓音还有些哑。
钟虞挑眉。
傅聿生的态度,和之前有一种微妙的不同了,这种感觉她说不清楚,但能感觉得到。
她起身,手臂撑在他床头,俯身弯下腰。
傅聿生笑意微微收敛,喉结滑动。很快,蓬松卷曲的发丝垂落到他脸侧,周围暗香浮动。
唇贴了上来,他本能地抬起下颌想要回吻,对方却迅速退开,留他徒劳地无意识吞咽。
钟虞重新坐回去,轻笑,“我可不想你母亲发现什么端倪。”
傅聿生盯着她,忽然笑了,手也用了力气重重捏了捏她的。
“我们在一起试试?”他忽然淡淡道。
“……什么?”
傅聿生手臂撑在身侧,皱了皱眉坐起身。钟虞忙拿起枕头放在背后让他靠着。
“没这么虚弱。”他挑眉。
钟虞勾唇,“傅先生,该服软的时候就服软吧。”
傅聿生失笑,往后靠好。然而这样一打岔氛围顿变,剩下的话忽然变得难以出口。
刚才那些话并不是他冲动,只是忽然间就脱口而出了。就像他今天假意追至二楼,为了让同伴脱身、让他按照计划给了自己一枪时突然冒出的念头一样。
那时他捂着腹部微微脱力,最后坐在走廊边上靠近窗口的位置。
窗外是夜色与霓虹,他闭眼时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她与他共舞时,仰头神采奕奕的笑脸。
从前他从没有让自己身陷情.爱的打算,但这一次却有一种放纵与贪婪的冲动。
或许她就是他打开压抑、束缚自己的铁链的那把钥匙吧?
钰城夜夜亮起的灯火,没有一盏比得上她的笑眼。
就在那一刻,傅聿生知道自己完了。
他最后还是成了贪婪的奴隶。
…
脱离回忆,傅聿生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掩去那点僵硬。
“这段时间可能是我剩下一生里最平稳的时候,”他斟酌着措辞,抬眼定定地看着她,“有人曾对我说,及时行乐,只争朝夕。”
“嗯。”钟虞笑起来,望着他。
他们都知道这个“有人”是谁。
“所以,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做的最自私的一个决定。”傅聿生自嘲地笑了笑,“那么,请问钟小姐,能不能陪我自私这一次?等以后……”他顿了顿,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就把我抛在脑后吧。”
“傅先生,”她回握紧他的手,唇角和眼底的笑意一点点加深、满溢,“乐意之至。”
……
病房外,傅太太靠着墙,手捂着嘴,眼泪成串地往下滑,很快打湿了手掌。
之前丈夫要回国创办实业,她并不反对,甚至很支持。但当听到唯一的儿子背着他们去参加了航校面试并被录取后,她强烈且极力地反对了。
她当然知道就读航校意味着什么,一旦顺利毕业成为空军一员上了战场,那么生死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她开始盼望儿子成家,希望有了妻儿后他会改变主意,但这个愿望也落空了。
至于这位钟小姐的出现……虽然让她吃惊,可她清楚自己并不满意这份感情。
直到刚才她听到那番对话。
她的顾虑与不满意忽然间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酸楚与悲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