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四郎忿忿说了一段,终于发现场面不大对劲。桌上另外三人都眯着眼睛,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凌迟着他。
顾四郎虎躯一震,吞了吞唾沫:“……我是说,那大夫一定极关心你,所以肯下这样的血本。你不知道,这种伤药可贵得很。”
顾国公:“我顾家虽清廉,但不缺银子。”
顾四郎:“是。”
顾夫人同情道:“我劝你吃饭。”
顾四郎继续乖巧:“是。”他心中有数。他懂。他明白。
顾四郎端起碗,埋头扒了两口,见桌上几人都同凝固般一动不动,主动站起身,去夹远处的菜。
顾四郎就着弯腰的姿势,想了想,问道:“五弟,你有哪道喜欢的菜吗?要是不方便,我帮你把盘子端过来。”
顾夫人眼睛一亮,跃跃欲试道:“五郎这手都伤了,要不要娘来……”
顾风简直接抓起了筷子,不给她说出下一句话的机会。
顾夫人遗憾叹气,退而求其次地为他夹了一道菜。
顾国公见状,也学着往顾风简的碗里夹了一块鸡腿。
顾四郎看着啧啧摇头,期望顾风简能稳住,切莫当场翻脸摔碗走人。同时心里暗道他爹娘这是怎么了?不晓得五弟的个性吗?五弟哪里会喜欢别人给他夹菜?
这家中最了解五弟的,果然还是他。前段时日也相处得很好,已慢慢愿意同他出去会友的。想必五郎早晚有一日,能明白他这个四哥的良苦用心。
他爹娘还是不行。
顾四郎正暗中得意,就见顾风简默默就着米饭,把碗里堆叠起来的菜吃了下去。虽然表情冷淡,可是并无不悦。
这何止稀奇了得?
顾四郎猛力咳嗽,差点将嘴里的饭喷出去。
顾夫人警告道:“顾风蔚!”
顾四郎激动地说:“我——”
顾风简按着他的肩膀:“你给我坐下。”
顾风简胃口小。哪能真陪他们玩?象征性地吃了两口,就用手挡住碗口,拒绝他们继续投喂。吃饱之后,也快速回了房间,不与众人交谈。
饶是如此,几人已很是惊喜。知他态度软化,是不再计较从前的事。一家人终于又是一家人了。
顾风简也想不到,自己回到顾府之后吃的第一顿饭,是这样的哭笑不得的画面。
他静坐在许久未回的房间的里,将头靠在书桌后的椅背上,脑海中不停重复回放方才那几人的表情,连自己也未察觉地笑了出来。
天边黄昏的余烬逐渐散去,褪成淡色的月光。
仆从轻叩门扉,端着灯进来,为他点亮屋中的几盏烛灯。顾风简被他的动静唤回了神,才发现自己竟然发了许久的愣。
待仆从下去,顾风简才开始打量自己的房间。
宋初昭其实未动他房里太多东西,只抽了几本书摆在桌面上装装样子。但是房间里各处的细节,都留下了她生活过的痕迹。
譬如书桌的边缘处,有她百无聊赖、难以忍受时刻下的划痕。看划痕的深浅与粗细,可能是指甲,可能是笔杆,也可能是桌上不知道什么东西。
顾风简已能想到宋初昭坐在桌前时那苦大仇深的模样。
不知她暗地里有没有因此骂过自己。
还有床上。
顾风简的入睡姿势十分规矩,只要躺下,就可以一动不动地睡到天亮,所以床铺向来只用半边,另外半边连褶皱都少有。
而现在,里边的床单有被拉扯过的痕迹,应该是宋初昭夜里睡乱,而仆人在打扫的时候,又没有整理得那么仔细。
顾风简走到床边,摩挲着翻找一圈,果然在里侧的被褥下面,翻到了他叫春冬送来的话本。
封面有褶皱,还有烛油。
可见宋初昭藏得很是辛苦,难为她了。
顾风简又在屋中转了圈,觉得实在很有意思。
宋初昭在军营住久了,对衣物及某些物品的摆放有种近乎苛刻的计较。顾风简一打开柜子,就能看见里头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以及按照大小成排放置的各式玉饰。
偏偏书笔一类,又会很不计较地杂乱堆放。挂在墙上的书画被蹭歪了,也不见她过去扶一把。
时而仔细,时而粗犷。喜好与性格都很直白,生活态度惬意得很。
宋初昭真是一个,满身朝气的人。
顾风简正这样想着,耳边似有幻觉一样,听见有人在外头轻喊:“顾五郎!”
声音一连叫了两次,而后窗格上响起了熟悉的敲击声。因为有点心急,对方砸得有点用力。
顾风简笑了出来,合上柜门,走过去开窗。
宋初昭缩在墙角下,见他出来,从窗台底下冒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无辜地往屋里张望。
顾风简说:“你来了?”
“嗯!”宋初昭点头,“我今日回了家以后,才想起来有些事情可能没跟你交代清楚。你不知道,小心说露了馅。”
顾风简退开一步,示意她进来。宋初昭单手一撑,利落地跳进屋中。
她动作鬼祟,磨蹭着往里走,似乎是不大好意思。压着声音问道:“你回来之后,顾夫人未发现有哪里不对吧?”
顾风简说:“没有。我可以处理。贺府还好?”
“很好呀!”宋初昭兴奋说,“你不知道!贺府后院,养了三匹好马,膘肥体壮,皮毛油亮,而且极具灵性。外祖父答应我了,明日送给我玩一会儿。”
顾风简问:“你在边关,不是见过很多马?”
宋初昭说:“军营里好马很少的,大多宝贝得很,哪里舍得送给我出去兜风?借都借不出来。”
马匹昂贵,在军营中被重点看管。若是丢失或者受伤,那看管马匹的人怕是死罪难逃。
两人在桌边坐下。
宋初昭按着脑袋道:“让我想想,前几日你娘都叫我做了些什么。除却总撺掇我去贺府找你,还有很多鸡零狗碎的事。话说你们顾家人的一些习惯,是真的奇怪。为什么一个人刺绣的时候,旁边得有人在看着啊?还有,为何谈心的时候,一定要选在半夜呢?”
顾风简沉默片刻,心说你宋家人不也喜欢在半夜翻人家窗子吗?
“我家人其实不会在半夜来找我谈心。”
他话音刚落,印证似的,门外传来几声呼唤:“五弟五弟!”
宋初昭一惊,指着门口无声道:“你看!”
稍一愣神的功夫,顾四郎已经跑到了他门前,用力锤击着房门,问道:“五弟,你睡了没有!”
顾风简说:“我睡了。”
“睡了我也要进来与你说话!”顾四郎无赖笑道,“你不开门,我就跳窗了啊!”
宋初昭已经溜到窗边,闻言吓得一个激灵,就地转身,绕去了屏风后面。
顾风简见她抱着脑袋蹲好,门外又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不知道对方在做什么,赶紧过去开了门。
木门一开,倚靠在门边上的男子险些摔到地上,对方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酒味,趔趄了两步,又凭借过人的肢体平衡,立了起来。
顾风简皱眉:“你喝酒了?”
“一点点。”顾四郎用手指比了比,笑道,“父亲在书房搬出来两坛老酒,我闻着香,跟着喝了几杯。”
听他语气,明显有点含糊,是醉得不浅了。
宋初昭心说,你们顾家还真是祖传的酒量差啊。
顾风简知道顾四郎的酒量其实不差的,否则在一帮武生兄弟里也混不开。他只是喝得多。原先平坦的小腹都已向外微微凸起。
顾四郎的几杯,与普通人的几杯,不是同一个杯子。
顾风简想将赶走,语气不免有点急促:“你有什么事?”
换做平常,顾四郎根本听不出他话音里的情绪,不想在喝醉了之后却变得极其敏感。他笑脸顿时一收,逼进了一步,问道:“你为何这样冷淡?”
顾风简噎住,否则道:“我没有。”
“你都不叫我四哥了。”顾四郎说着,开始翻旧账,激动道,“不仅如此,你还当着范崇青与季禹棠那两人的面,直呼我的名字。你有多久不叫我四哥了?你为何不叫我四哥?!莫非是你行事我没有罩着你吗?还是你哪里要求我给答应?五弟!”
顾风简:“……”
所以宋初昭你为何不叫他四哥?!
顾四郎抱着他就开始哭:“四哥真的好难过!”
顾风简:“……”
宋初昭在屏风后头快要笑抽了。
顾风简掰正顾四郎的脸,本以为能看见他四哥涕泗横流的表情,却不想后者只是在干嚎而已,口水都比眼泪流得多。
他那一腔愧疚的心仿佛喂了狗,用力将顾四郎推了出去。
顾四郎得不到安慰,又跟狗皮膏药一样地黏上来。
“你小时候总爱跟在我身后喊我四哥,我那时候嫌你烦,总想将你赶走,四哥错了!”顾四郎一开腔,情难自控,抓着顾五郎开始回忆往昔。
“你不知道,你小时候虽然长得可爱,模样端正,可是你爱流口水。你年纪小流口水自然是正常的,可我真的受不了你喜欢把口水糊我脸上……”
顾风简听见屏风后面传来抽气声,忍不下去,去堵他的嘴:“你闭嘴!”